《跨界通訊》08

2016/12/27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走,我幫你留了一套西裝。」

 

老吳住在同棟公寓四樓,回到他家,姜公的西裝吊在玄關,這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財產。燈光有點暗,我以為是為了省錢省電,但其實是燈泡都壞了,他們眼睛也不好,習慣在黑暗中行動。我打開手機的光,感覺像露營野餐。

 

「我在這個地方,沒有任何家人。可是遇到老吳之後……我決定,台灣就是我的葬身之處。」

 

這種感覺,大概就是家族吧。

 

老吳早就打開了行李箱,把髒衣服丟進洗衣機,問我不洗嗎,但我洗了恐怕來不及乾,還是回宿舍再說,他說也是,繼續把乾淨的放衣櫃,藥品放餐桌,相框放客廳,我幫不上任何忙,只能看他一個人忙,把行李箱的東西擴散到整個屋子,啊,原來他是帶著整個屋子去旅行的。

 

人活著真是不容易。

 

這個家,是真正的家。

 

瓦斯爐上面有鍋子,瀝水架堆疊著碗盤筷子,菜瓜布有點濕,老吳打開飯鍋,發現保溫兩個禮拜的飯變黃了,把鍋子拿去泡水,重新煮了飯,看了看冰箱,決定把裡面的蛋用完,做他太太的招牌蒸蛋給我們吃。

 

「只可惜鹽巴和香料是用不完了。」他說。

 

他太太半年前過世,結婚之初,老吳知道自己年紀大了,一定會先死,結果太太得了癌症,發現的時候已經是末期,太太喜歡做菜,常常看烹飪節目,留下了很多食譜,很長一段時間,這些食譜就是老吳的精神支柱,他照著食譜來做,一開始做不出過去那個味道,只有蒸蛋八九不離十,每次吃,就像是太太還在身邊。

 

現在,他每道菜都會做了,才終於意識到,沒有可以跟他一起吃的人了。

 

「早知道,就應該跟太太一起去。」

 

「我幫你去拿電扇過來。」打破尷尬的沉默,我隨便找事來做,結果客廳的電風扇頭脫落,身體重重落下,我有種幫了倒忙的感覺。頭頂上的時鐘也壞了好幾年,只是都習慣了,就沒去弄。想來換電池和燈泡,對老人來說也是很辛苦的工作吧。

 

但家裡東西壞得這麼徹底,老人可能也像這個房子,慢慢地死。

 

我跑去房間,叫姜公吃飯,姜公已經洗好澡,穿好西裝,正在挑選領帶。

 

藍的沉穩,紅的有精神,橘色像在跑業務,姜公的領帶還真是多采多姿。

 

「可惜啊,我有這麼多領帶,脖子只有一個,剩下的送你。」

 

「我不會打領帶啊。」

 

「學不就好了?」

 

姜公把領帶繞到我脖子,一個步驟一個步驟講給我聽,我看卻是一團混亂,他的前面是我的後面,左邊是右邊,右邊是左邊,手夾的地方被領結遮住,我怎麼可能學會?

 

等姜公著裝完畢,我們吃了一頓美好的晚餐,誰也沒有說起明天。直到清晨,天濛濛亮,電視開著,姜公在躺椅上睡著了,身上還穿著整套西裝,平常他都是最早起的,睡過了說他還沒睡,吃過了說他還沒吃,睡著了,就這樣錯過火車進站的時間也好,反正今天又是新的一天,下個雨吧,那就不想出門去死了吧。不對,他不是睡著了,因為已經沒氣了。衣帽架上面掛了點滴,透明的管子一路打進姜公的身體,垃圾桶裡面是狗的安樂死藥劑。

 

人能用的,狗也能用。我怎麼就沒想到,狗能用的,人也能用?

 

何況是體重五十公斤的黃金獵犬。

 

小黃趴在姜公腳邊,像在警戒什麼。

 

最後一段路,是你陪著姜公走完的啊。想到這點,就覺得不是那麼糟糕,之後去墓地的路,也拜託你帶路了,反正你也很熟了吧。可是,這次沒有能保護你的老頭子了,但我會帶BB彈過去,姜公一定也會同意我這麼做。

 

桌上留著紙條:

 

「老吳對不起,我先走一步,去火車站的路太遠了,我不知道那時候的我是不是真正的我,但我現在還醒著,先跟大家說再見。我的死跟大家都沒有關係,你們看一下,前面就是手機錄影,這就算我的遺囑,保證意識清醒。我這一生,過得很幸福。」

 

手機有電,還在錄影,錄了三小時又二十六分鐘。

 

「現在該打一一九還是一一〇?」我問老吳。

 

「開什麼玩笑?醫院騙走了我老婆,不會再讓他們搶走我的兄弟!老姜你放心,我們說過,生不同生,死必同死,你放心,我會帶你去車站,跟大家相會。」

 

老吳替姜公閉上眼睛,推出太太以前用的輪椅,把姜公搬上去。

 

冰箱裡面還有剩菜,老吳想起來,就乾脆把菜熱了,我們吃完才出門。

 

做事可靠到這個程度,死亡也就像去掛號一樣。

 

「我們走了以後,就打給上面這支號碼。」

 

熟悉的書法,名片上面寫著:榮譽假期,死而無憾。地址在台北市桃源街,但我記得周圍是總統府、國防部,沒看到什麼榮譽假期服務處。

 

「傳令官,」老吳說,「我出發了。」

 

我從小老弟變成傳令官,好像升官了一樣。

 

 

「向前行,然後右轉。」永恆星嵐導航,聲音一點也不緊張,但他能緊張什麼?不早就死過一次了嗎?但他也沒看見姜公,鬼也不一定能看見鬼,這個世界不是單純的登入登出。

 

「送到這裡就好,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就行了。」老吳說,「這不是最後,我們只是要跟天上的朋友相聚,要不是那天早上住院,我們兄弟早就團聚了。想想,火車那麼長,上面坐著全是自己喜歡的人還不賴吧?」

 

等等,我把姜公留下的手機轉成直播,鏡頭對準前方,固定在輪椅上面,那樣,最後的路我也能陪伴。

 

「行啦,姜公在前面等我呢。」

 

老吳頭也不回,像其他人一樣走進車站,而我看著連線的銀幕,看見晃動的地板、鐵軌。車輪與軌道的聲音、無盡的天花板。

 

感覺這段路永遠都不會結束。

 

最後的五分鐘十三秒。

 

真的要結束了。

 

老吳的笑容,那麼令人安心。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只要連線,我們就能在雲端相見。

 

車站裡面有衝出來的乘客,我想進去,卻什麼都不能做。

 

「我們是對的,別擔心。」永恆星嵐這麼說,但我不能確定,到底該不該告訴警察,但跟他們講了又怎麼樣?除了把老人送進安養機構,實在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自己選擇,自己承擔,天經地義,別人怎麼可能知道我想要什麼。對了,還有名片上的電話,我要記得打過去。

 

「喂?榮譽假期嗎?」我說。

 

「您好,我們的工作人員已經前去車站處理。」

 

「我還沒講你們怎麼知道?」

 

「因為已經預約啦,我們會按照遺囑行動,請放心。」

 

「榮譽假期到底是什麼東西?」

 

「好久以前,我也問過這個問題。那人說,我們是家族,沒有血緣的家族,自己選擇的家族,不覺得很有道理嗎?因為我們的家人,常常也不過是陌生人,沒辦法理解你的。」

 

接電話的女孩子聲音很亮,無憂無慮說著這樣沉重的事,聽起來很有經驗,像是可以相信的對象。

 

雨刷不知何時夾了張繳費單,我學老吳的樣子,把單子丟出車窗,踩下油門,離開車站,旁邊商家擺了香案拜拜,我知道了,今天是鬼門關的日子,所以無論如何都要趕到。

 

一個老人顫巍巍過馬路,我無視後面的喇叭催促,擋在路中間,卡了兩個紅燈,反正,我還年輕,多的是時間。回家以後,我要註冊那個社團,但代號要取什麼才好呢?

 

紙錢的灰燼在空中迴旋。

 

「我家人給我帳戶打錢進來,還有最新的手機。」永恆星嵐的聲音很開心,活著的時候失去的,可以在死後拿到。所以我也告訴自己,沒問題的,他們只是登入另外一個世界,總有一天,我們依然能在雲端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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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沈嘉悅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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