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07

2016/12/23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清潔阿姨跟我打開一間又一間的廁所,她穿著橘色背心,頭髮也發白了,說著她知道照顧老人多辛苦,因為她的公公、爸爸、婆婆都是她照顧,她大半輩子只做過家庭主婦,就一肩把責任扛下來,本來說好兄弟姊妹每個月給多少,但後來都沒了,這才出來做清潔員。平常上班的時候,老人在家沒人顧,就關在房間裡面。下班才能換尿布和餵食。

 

阿姨只有一個女兒,長大了在外地工作,沒事不會碰面。雖然擔心沒多生幾個孩子,女兒將來會很辛苦,但看夫家這樣,多生也沒用。

 

「等我婆婆死了,我這輩子也就不欠任何人了。」

 

阿姨的女兒三十多歲,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女朋友,跟我一樣。但她從來沒催促女兒的婚事,因為沒結婚可能是好事,「這樣她只要照顧先生和我就好,而且我想過,如果我先倒下,絕對不要插管急救,或找個地方躲起來,把身分證和健保卡都丟掉。」

 

一個人出生,一個人死去,這麼理所當然的事,我怎麼會現在才發現呢?

 

最後一間廁所,不意外,也是空的。

 

美食街餐廳、員工休息室、新推出的五星級駕駛睡眠躺椅區,到處都沒有淡藍色襯衫的蹤影。最後,我搭電梯到頂樓,玻璃步道直直地延伸出去,小黃吐著舌頭衝出去。

 

「姜公在那裡嗎?」

 

小黃跑得很快,還回頭看我跟上了沒,感覺姜公就在前方,果然,他站在步道中央,出神望著入夜的高速公路和壅塞的車流,交錯迴旋。

 

「你看,橋下都是星星。」

 

姜公這樣一說,銀河就像在我們腳下。

 

「以前我媽跟我說,人死了以後就會變成星星,但我現在看到這麼多星星,你說我是不是死啦?」

 

典型的妄想。姜公該不會以為自己會飛,然後就跳下空橋吧?

 

「我想我媽。」說完這句話,姜公手抓著欄杆,搖了搖身體和頭,哭了。

 

我第一次聽姜公講起媽媽,他是媽媽最鍾愛的小兒子,書也讀得最好,家裡有什麼都會攢一份給他,可是這個媽媽過世卻沒有見到小兒子,因為那時候他在台灣,兩岸斷了聯繫,等他回老家,鄉村還是一樣,樹一樣,地一樣,甚至連村口的雜貨店都沒變,小時候的玩伴也長得跟印象的老闆一樣,但快速行駛的計程車開過去,他一個都不認識,像是個外地人,家族晚輩都喊他爺爺,他到母親墳前上香.旁邊還留著他的位置,留白的墓石就等著刻上他的名字。「我是下一個。」

 

他每天去上香,拔草、修剪樹枝、看哪裡要修理,要離開的那天,明明還是臘冬,家裡煮了湯圓,母親墳前的杏花卻開了。從那天開始,姜公終於確定了自己是孤兒,這裡沒有任何值得他牽掛的人了,這花就是母親跟他的道別。

 

往後,只能天上見了。

 

「我哭什麼?」姜公忽然抬起頭問,好像剛剛的事都沒發生過,但這麼傷心的故事我也不想再講一遍了。

 

「我認識你嗎?」他說。

 

「認識。」

 

「那好,我問你一件事。我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但怎麼樣都想不起來,這是我朋友的手機,我以前按藍色的地方就能見到我朋友,現在怎麼不行了?」

 

手機打開,臉書停在登入畫面。時不時,網路就會重新要求授權,不知道密碼的話就很麻煩。我用了幾組常見密碼:11111111、asdfghjk、password都沒用。

 

「你知道他的生日嗎?」

 

「我們只知道自己的生肖,他屬龍,我屬虎,報出去的生日都是亂寫的,連他的名字我都沒把握不是冒名頂替的,要說有什麼數字不會搞錯──啊,就是忌日了!!」

 

姜公鍵入幾個數字,網路成功登入。

 

──當初設立密碼的人,難道能預測自己的死期?

 

臉書社團封面寫著蒼勁有力的書法——榮譽假期,社團簡介是:「納投名狀,結兄弟誼,死生相託,吉凶相救,福禍相依,患難相依。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

 

看起來像幫派結社,但社員平均年齡卻是78.8歲。

 

榮譽假期管理員公告:請新進成員上傳照片,還沒有頭像的盡快拍攝,寫下你最想感謝的人,如果覺得打字麻煩,就錄音錄影上傳雲端,或者安裝遠端桌面操作軟體。八月十七日出門前,務必留下帳號密碼,未來將由專員管理。

 

多少沒說的感謝,沒說的道歉,都要在這天之前完成。

 

這個社團成員的動態,有人六十歲學開遊艇,然後帶了七天七夜的食物去海上。有人練啦啦隊、有人養貓,開始記錄生活以後,人生似乎改變了很多。我特別在意谷輝這個人,他把錢都捐出來做清寒獎學金,結果受到學生鼓勵,決定鼓起勇氣去看失聯的兒子,後來再也沒更新動態,停在四月七號。我輸入谷輝的名字,結果在無差別攻擊受害者名單裡面發現他。

 

人生最後的那一刻,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沒人知道他是否見到斷絕聯絡的兒子,是去程還是回程遇到攻擊事件。如果一定要死,至少回程的時候再死吧。

 

不對,榮譽假期不是老人互助團體,它是一長串死者的名單,雖然說人都會死,但這群人的死亡率太高了,平均壽命低於標準──這是自殺俱樂部?

 

「我,姜福泰,一九一八年山東出生,歿於台灣台北車站。咱們兄弟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能同年同月同日死。」

 

我現在才懂得姜公那張紙條的意義。

 

姜福泰和吳浦生約在台北車站,前往黃泉路。

 

不能死,我不會說這種落井下石的話,黃泉路上無老小,我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句話,智慧這種東西跟年紀不必然相關,我活在世上的年資雖然比不上很多人,但我知道心裡有些結,解不開的就是解不開,想解的人,幸運點的,可以解開,但解不開的,痛苦幾十年也解不開。要不要賭,賭了會不會贏,這都要碰運氣。

 

「要不是七王爺說好,我們也不會讓你上車,因為你太年輕了,一定沒辦法理解我們。」

 

「這跟年紀又沒關係。」永恆星嵐說。我都忘了車上還有比我年輕的人。「人又不是死了就沒有了。你們不是怕死,是怕生病,所以別人會諒解,而且你們還可以說自己活夠了,可是我這麼年輕就死了,就會被人家說怎麼這麼不懂事,但不懂的是那些大人,我做了那麼多讓步,他們還是要切斷我最後一條生路。算了,跟你們講這你們也不懂。」

 

大家反而被小鬼訓了一頓。但我也開始在想,十年後的我,會記得現在的我嗎?會同意我現在的選擇嗎?我不會知道十年後的自己是個怎樣的人,就像軟體更新版本,三十歲的我,一定跟現在不一樣,所以二十歲的我,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皮膚細胞腦皮層或是可能存在的靈魂,都可能移動到別的地方。

 

或許,生命跡象停止與不停止是一樣的,每天每天我們都會改變自己一點,每天每天,我們都會死掉一點點,最後,變成一個完全不一樣的人。

 

 

有部電影,叫作楢山節考,玲子婆活在一個物資匱乏的村莊,村裡的習俗是人到了七十歲就要上楢山,可是玲子婆到了七十歲,身體還是很好,她覺得很丟臉,所以她用牙齒撞石臼,牙齒掉了下來,證明她老了。最後,她兒子終於如她所願,把她背上深山。那一刻,山上降下了初雪。

 

 

「這是我家嗎?」

 

姜公回家了,可是屋內空蕩蕩的,沒有人住過的痕跡。

 

「榮服處的人把你東西都賣了。」

 

姜公跌倒那天,兩人本來要去車站的計畫全打亂了。

 

姜公死不願意上救護車,說去了醫院就回不來,大家安慰他只是治療骨折,結果,真的一去不回。沒多久,買賣舊貨的就把姜公家裡東西搬空,錢也不知道交給誰。來來往往的舊貨商、公務員、軍人,像禿鷹一樣帶走他的一切。

 

姜公進了醫院,治好了腿,但判定沒有一個人生活的能力,又是單身榮民,沒有妻子兒女能聯絡,馬上送到榮民之家,不是台北的榮家,因為沒床位,就送到屏東鄉下,要聯絡老吳也沒辦法,因為醫護人員都拿玩具電話給他——那裡很多人吵著要回家,看護就拿玩具電話安撫他們。反正,他們很快就忘了。姜公很生氣,說我沒有瘋,我只是跌倒了!他們就說你老糊塗了,去睡覺就好了。

 

帶去的毛巾、臉盆、鋼筆都被偷了,連假牙都偷,姜公真的很生氣,不要說個人空間,連個人物品都不可能有。

 

老吳看姜公出院了卻沒回家,心中不安,打聽到姜公被送到屏東,睽違半個月,姜公瘦了大半圈,看到老吳還以為在夢中。

 

走吧,這是最後一次逃了。

 

以前逃兵,被打得半死還死不了。

 

現在如果被打死,也比不逃,沒多久就要變成嬰兒還好。先是不會說話,再來不會吃飯,最後連笑都不會,只能神智不清地死去——

 

我沒有瘋,我要回家,可是他們想辦法阻止我。

 

穿著拖鞋和睡衣,姜公踩上馬桶,挖開氣窗,穿上老吳帶來的便服,兩人裡應外合,就這麼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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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沈嘉悅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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