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06

2016/12/19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他們說老人跟嬰兒一樣,屁勒,你抱過自己的太太洗澡嗎?你知道熱水一沖,身體會流出大便,要花好幾個小時洗廁所嗎?」

 

我沒談過戀愛,但用過溫水便座,大概可以想像。

 

提著藥包,到涼亭報到,石桌的棋盤格磨得發亮,姜公和另一名老人對弈,旁邊圍了十幾個觀眾,看護也彼此滑滑手機聊天,觀棋不語真君子,這群爺爺卻是談笑風生,而且時間過了這麼久,棋下不了一著,你們真的有在思考嗎?

 

「現在啊見一次面,就是少一次面。」

 

「前幾天新聞報,有人的肛門被紗布塞住。」「還從七樓的天庭被丟下去。」

 

早知道他們討論這麼可怕的事,我就不要來了。

 

一個老人背對大家,自己玩著線上遊戲,我想他跟永恆星嵐一定很合。匿名為劍士「夢想機械」的他發動攻擊,森林中的小屋陷入一片火海,剛才搶奪寶物的雜魚轉眼化為灰燼。

 

竟然是全球排名第173名的玩家。

 

「伯伯你怎麼這麼會打!」

 

「這是我的寶貝孫子哩,他國中就是網路線被拔掉跳樓的,他死了十年,所以我也玩了十年,等級當然高。」

 

──沒想到竟然是這種回答。爺爺還說,每次開機前都會為寶貝孫子默哀,「夢想機械」也是他常用的稱號,每次用這個稱號玩遊戲,運氣都會特別好,寶也掉得特別多,好像孫子在天上特別照顧一樣。

 

「該死的是我們這些老人,可是我們卻活著。」

 

我找不出安慰他的話,因為把「健康壽命」當作投資報酬率來看的話,的確就是他說的那樣。我假裝下棋比遊戲更有趣,默默退到旁邊去。

 

「平車飛馬,吃!」「不行,我退。」

 

兩個老人纏鬥,聽說三步之內立見高下,觀棋的老人來來去去,多半搭榮民之家專車而來,他們都是過往的老鄉,戰後在城市打拼,但排不進市區的榮家,更住不慣台灣人的安養院,因為閩南語聽不懂幾句,每天看著民視,語言能力更快退化,只好搬到這個誰也不認識的地方,至少有人聽得懂他們說話。後來我才知道,他們每天看的是漢朝流傳下來的玲瓏局,從來沒有人解開。進攻無望,回防已晚,參透是不可能的事。

 

忽然,汪伯往二樓走道高喊:「老胡、老胡!報紙看完沒?」

 

剛才領藥的老人又說了一堆沒人聽得懂的話,一邊舉高報紙。

 

汪伯又說:「好啊,拿過來我看!」

 

「你們都聽得懂他說什麼嗎?」「不懂啊。」

 

那幹嘛裝懂啊!!但手上拿著報紙,大概也就是看完的意思。

 

汪伯說他跟胡杯也不是同鄉,他是四川人,胡杯是陝西,但多少聽得懂一些,但近年來胡杯重聽加劇,兩邊耳朵都聽不到,常常叫他都不知道。但剛剛我看汪伯叫胡杯完全沒問題,那到底是心電感應還是裝的?等胡杯下樓,又哇拉哇拉跟我說,這次總算有汪伯翻譯,我聽懂了他說我是個好青年。

 

「再兩個就換我,我先走了。」左邊下棋的阿伯要去看泌尿科,另一個老人快速替補,「這個手機都會給我提醒。」「新的手機就是好。」

 

現在醫院竟然這麼進步,登入自己的身分證字號,就能看到更新資料,尤其是這些一天掛號三次的老人,要看高血壓糖尿病青光眼白內障,從早診到晚診,根本整天都在這間醫院度過。

 

「你好年輕,手可以給我摸一下嗎?」身邊一個皺巴巴的爺爺問我,我一時也不知道怎麼拒絕,就把手交給他,他滿足地把臉頰湊近手背說,「我也要去打膠原蛋白。」

 

現在老人資訊都這麼豐富嗎?除了基本門診,現在還要加上醫學美容。

 

姜公的眼睛離不開棋盤,旁若無人,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連老吳拿藥給他吃也不像以前一樣推托。老吳退到旁邊,悄悄跟大家商量:

 

「我知道他苦,腦子壞掉對他來說比死還痛苦,他清醒的時候一直說想死,糊塗的時候,又好像很快樂,我也搞不清楚怎麼樣才好,聽說這種病不會好,只會越來越壞,可是他也會越來越快樂,我是不是應該放著不管,讓他回到嬰兒的時候就好?」

 

這群爺爺突然放低音量,順著兩人的眼光看過去,我才發現兩個警察從噴水池那邊走來,沿路盤問移工護照號碼和姓名,大家乾脆收起手機,等待低氣壓通過。

 

我雖然不是國外來打工的,但也開始默唸自己的身分證號碼,這串數字就像護身符一樣。

 

「你的雇主在桃園──」

 

剛才在滑手機的看護被質疑了!

 

「你們找阿蘭有什麼事?」姜公出聲。「要抓壞人去別的地方!不要打擾我們這些老人家!」

 

「請問她從什麼時候開始照顧爺爺?哪裡介紹的?現在政府──」

 

「這個國家欠了我一輩子!我老了,記不得不行嗎?你們到這個年紀就會知道,阿蘭我也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啦,我都叫她阿蘭,我也不知道我兒子在哪裡工作,他在美國的什麼地方,我來台中看朋友,阿蘭就跟我來。我下棋不喜歡人家說東說西,阿蘭當然要站遠一點去,你們也快點走開。」

 

「爺爺你看起來不符合申請資格──」

 

「我老人痴呆了啦,叫阿茲海默也是一樣痴呆,你知道現在不顧好,以後會呼吸困難沒辦法吞口水被口水噎死嗎?不是電視演的那樣呆呆很可愛,你們到我這年紀就知道!」

 

兩個警察被姜公唸走,「阿蘭」還不敢抬頭。

 

「等等再走,我們先聊幾句,你從哪裡來?」姜公問。

 

「印尼。」

 

「你們月亮蝦餅好吃耶。」老吳想釋出好意,但又找不到什麼話題,人家是印尼不是泰國,你到底有沒有在聽啊?

 

「如果要藏身,去人多的餐廳打工比較安全,還有,多準備幾本護照。每天出門之前,拔一根自己的頭髮放在門把和門縫中間,有人進來,就算裡面東西沒亂,也知道有人來過了。黃金啊,大家都藏在枕頭和棉被裡面,其實小偷進來是直接劃開被套,你應該要藏在棉被四個角。」

 

姜公講得很開心,濃縮了情報員幾十年的經驗,但不知道阿蘭到底有沒有聽懂,但她確實跟著我們走去停車場,然後一溜煙,消失在轉角。

 

 

打開車門,一股惡臭,小黃吐得到處都是,我們剛剛怎麼會忘了把牠帶下車?牠現在一動也不動,連耳朵也沒有反應。

 

「還沒斷氣,」姜公取下玉扳指,側邊有一根縫衣針,姜公眼也不眨,戳向狗的腳掌放血。我聽說過中風的緊急處理,但真的親眼見識,不得不佩服起來。姜公之前就中風過一次,他說那天早上他一樣早起運動,只是覺得眼睛後面有點痛,但平常失眠就是這樣,重要的是天氣終於放晴,每個老朋友都到了涼亭下棋,終於輪到他上場了,四隻手刷刷洗牌,忽然,他不知道桌上哪雙手是自己的,只是隔著一段距離看著,但同時又能看穿棋子底下的字樣,哪個是將軍,哪個是卒子,這些棋子背面的花紋像是放大了幾十萬倍,只要分辨這些痕跡,就能看見棋子的身分,當他興沖沖翻開炮的瞬間,對方的將軍手到擒來,一堆老人圍著他,像是合唱一首好聽的歌,可是他聽不到任何聲音,原本的頭痛不見了,天空下起老家那樣的大雪,童年時代的他跟爸爸去釣魚,看到渤海都結冰了!連海浪都保持原本的樣子,他在海上面走著,趴下來,聽海面下的魚兒睡著了沒有。然後是救護車、醫院長廊、天花板管線,旁邊傳來媽媽的聲音,叫他不要睡、不要睡。

 

中風的可怕,是後來才知道的。

 

身上長褥瘡,包尿布,讓人洗澡擦屁股,多虧他自己堅持復健,現在完全看不出來,但中風這種事就像滾雪球一樣,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而且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嚴重。這種玉扳指就是為了自救,平常還能用來測血糖。不知道是不是放血的關係,小黃的呼吸變明顯了,但從車廂裡面的溫度判斷,這狗應該是中暑。

 

 

「我們是醫院不是獸醫!」「人跟動物不是一樣?救人也可以救狗。」

 

姜公拿拐杖敲打櫃檯,難怪榮總的櫃檯跟其他醫院不一樣,護理師和病人只能看見頭頂,櫃檯做成大理石座就是為了防範這些暴走榮民,要是膝蓋好一點,大概也會直接翻來,櫃檯固若金湯,就差蛇籠和拒馬。

 

「見死不救!你們還是人嗎?」

 

「小黃啊,你又老又病,沒人要囉。」老吳對狗狗說,

 

我去買了冰塊,幫小黃擦拭身體,老吳拿出驅風油和硬幣幫小黃刮痧,但黃金獵犬的毛太濃密,幾乎找不到皮膚。

 

「這個給你們,」一個老人讓出病床,「我去旁邊坐著。」

 

老人身上沒點滴,沒手環,看不出來生什麼病,只是穿著睡衣,「反正我睡飽了,起來走走,不必在意。」

 

等一下,這就是所謂的佔用病床?還有這花布棉被是怎麼回事,根本不是醫院規格,但人家讓床,我們心懷感恩,小黃躺在床上,我跟老吳打開後車廂,滿滿都是他和姜公沒吃完的藥,連點滴和管子都有,雖說久病成良醫,但你們兩個囤積這麼多藥,巡迴醫療綽綽有餘,反正小黃都要死了,不如賭一把,這麼多藥總有哪個見效。

 

我找到對面一家獸醫,想到我小時候的狗狗就是在家中安樂死的,那時候我們全家都在狗狗旁邊,跟他說要他安心,不要牽掛。姜公叫醫生給他準備一套,「我的狗不行了──」

 

生意很差的獸醫碎念,怎麼把狗養得這麼胖,難怪心臟不好,關節也不好,走路當然會痛會喘,唸歸唸,他還是給了點滴和管子,說明如何開關控制流速。

 

「小黃乖,你要是活下來,我全部的遺產都給你!」

 

姜公手起針落,小黃沒哼一聲,這話不知道是開玩笑還是認真,但我看小黃這樣,搞不好會比姜公先死,但既然要信心喊話,不如用狗的語言,汪、汪汪、汪汪汪,手機應用程式有狗語言的「你好」、「滾開」、「這是我地盤」的狗叫聲,我照順序播給小黃聽,有反應的就多放幾次,不管是生氣還是高興,至少確定是活著。

 

突然,小黃耳朵一尖,眼睛直勾勾地瞪著入口,我還以為是什麼人類眼睛看不見的東西,畢竟是農曆七月,這裡又是急診室。一會兒,看見探病的人端著一碗肉湯進來,小黃唏哩呼嚕吃乾抹淨,我看那狗既然還有食慾,那應該沒事了。

 

開到最近的休息站,把小黃放下來喝水,老吳興沖沖拎來土產,姜公也難得露出笑容,我跟著咬了一口,只有吃到麵粉的感覺。他們的表情也很微妙,我等著他們的評論。

 

「跟榮總對面老趙做的完全沒得比,可惜老趙死得早。」

 

「槓子頭越硬,咬起來越香,沒吃幾口人也就飽了,可就算老趙活過來,真給我做了,我這牙齒也咬不動了。」

 

這話題聽起來太感傷,我巡視整個休息站,竟然有台北的排隊名店!

 

我去買泡芙。沒牙齒也不成問題。

 

「我才不吃年輕人的玩意兒。」

 

這個排隊都排不到,我去買!你們不吃我自己吃。

 

「我就不相信有多好吃。」

 

他們面無表情吃完一整個泡芙,像是要用最嚴苛的標準來檢視我這個人推薦的東西,有必要這樣嗎?好像這個泡芙就是我這個人,而且吃的速度奇慢,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跟槓子頭一樣硬。

 

「吃了這個,應該會折壽吧。」

 

老吳你一定要說得這麼嚴重嗎?給我一個讚就行啦。

 

「會不會折壽那是上天決定,但這東西膽固醇一定不低。」

 

「姜公你該不會吃了會死掉吧!」

 

「如果這樣就能死的話也不錯啊哈哈哈哈。」

 

兩個人爆笑起來,然後買了十盒上車,就算你們前半生都沒吃過這種泡芙,但這種吃法一定會出事吧!但我擋不住老人的頑固,他們還是買了。

 

 

「你先去暖車。」「剛剛開很久,不用暖了。」

 

「我叫你去你就去!」

 

「你在這裡我們尿不出來啦。」

 

我被趕出廁所,牽著小黃,看著一望無際的停車場,傍晚的風忽然大了起來——我忘了車子停哪,急著下車的代價,記得好像在垃圾桶旁邊,當然,這裡連垃圾桶也是一樣的。

 

ABCDE,反正只有五區。

 

我出發了。

 

尋找一台軍綠色老車,永恆星嵐不知道會不會出聲叫我?

 

如果可以隨便開走一台,要選短尾小車,還是休旅車呢?大車不好,動不動有人來借,還是兩人座最好,載喜歡的女孩子,沒有任何電燈泡,不過我現在連喜歡的對象都沒有,這世界上不可能有遊戲那樣刻骨銘心的愛情,我還是趕快回到車上幫手機充電比較實在。

 

「大哥~要買棉被嗎?」

 

我剛發動車子,推銷就走了過來,平常我遇到推銷都是不說話、耳機戴上,推出手掌,跟對方保持一條手臂距離,擺出不友善的態度。可是這女生蠻可愛的,我姑且聽聽,結果一條棉被竟然要五千塊錢,蠶絲做的也不用這麼貴,擺明是詐騙。而且這棉被怎麼看都不像工廠直營,搞不好是從人家車上偷來的,結果我還是揮了揮手說沒有需要,低頭繼續滑我的手機。

 

老吳回來的時候,提了一床棉被。

 

「這麼爛的棉被怎麼可能要兩千?你被騙了!」

 

「兩千塊也不是什麼。」老吳囁喏,「本來賣五千。」

 

「但這根本不需要兩千。」

 

仔細一看,果然是廉價的棉被,質料粗糙又沈重,聞起來還有一股霉味,搞不好是從垃圾堆撿來的。看到老吳一樣傻傻地道歉,我只是更生氣,因為這錯也不是你的,隨便找個解釋給我也好啊。我也有同學被Line騙,就算網頁橫幅寫不要用Line跟賣家接觸,但我們只會把那邊當作廣告,習慣忽略。後來警察特地在他租屋公寓門口貼傳票,去派出所做筆錄,大家都以為他做了什麼壞事。

 

話說回來,能在大熱天推銷棉被的人也不是泛泛之輩。兩千塊的爛棉被,跟金光黨騙走的一輩子積蓄讓人自殺比起來,算是善良的了。

 

等一下,先別管棉被的事了,我們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姜公失蹤了。

 

如果漫遊到高速公路,必死無疑。

 

005◄⬛►007


責任編輯:沈嘉悅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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