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05

2016/12/15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你是誰?」姜公睡得東倒西歪,一醒來,竟然對老吳說這句話。

 

「我是老吳啊。」

 

「騙人!老吳哪有這麼老!」

 

「你看你,你也老了啊。」

 

姜公看了後照鏡,「好吧,我老了,可是老吳到泰國就死了。」

 

「我沒死,只是被俘虜,過了十幾年才來台灣。」

 

「你真的是老吳?」

 

「我是啊,你看看這鼻子,就是小時候被打歪的。」

 

姜公點點頭,隨即搖頭:「不對!你們是匪諜,把我身邊的人都調查好了,鼻子說不定也是你們自己打的,這就是證據!」姜公從襯衫口袋拿出一張護貝卡片:「榮民兄弟,在此宣誓,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你們給我搞這自殺宣言是不是?我不幹,你們一定是匪諜!你們共匪這套我還會不知道嗎?」

 

「小弟,你就逮捕我吧!」老吳說。

 

我們現在人在高速公路,如果姜公繼續折騰老吳,我們很可能會翻車。

 

「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姜先生,謝謝你的指認,我一直在追蹤這名匪諜,請你立刻把車停到休息站,跟我到局裡走一趟!」

 

我按住兩人的肩膀,避免姜公妨礙老吳開車,至少能安全抵達休息站,其他到時候再說。可是到了休息站,姜公還沒忘記我們這齣戲,堅持牽制老吳,連上廁所都要同行,我去買便當回來,他還主張一定有毒,連水都不喝。這種情況只能儘快回榮總拿藥了。

 

「小弟,等一下你開車。」老吳說。

 

「我?我不會開車,駕照只是拿意思的。」

 

「上個月要補考道路駕駛,但是我沒過,現在的駕照已經過期了。」老吳說。

 

「現在汽車不是能自動駕駛?永恆星嵐你可以吧?」

 

「我只有用搖桿玩過賽車喔。」

 

車上只有我一個人有合法駕照?!這樣對嗎?

 

可是現在姜公病發,只有老吳能安撫他。「我也是不得已才加入共產黨,老婆孩子都在老家──」這套說詞似乎說了很多次,姜公聽得一愣一愣,又是流眼淚,又說國家對不起老吳。

 

左邊是煞車,右邊是油門,目的地是榮總。

 

「我們把自己交給你,走吧。」

 

「胎壓檢測完成,安心上路。」永恆星嵐這次神速檢查胎壓,看來駕駛換人,車子自己也有警覺。

 

「等一下,為什麼車子不會動?」

 

「你要先換檔。」永恆星嵐說。

 

太緊張了,車子還停在P檔,第一次開車上路,就要面對高速公路,希望周圍的駕駛不要隨便切換車道。

 

「加速!」永恆星嵐下令,經過大型車的時候我心臟都快停了。

 

「我們現在南下還是北上?」「左邊是榮總!」「剛剛說靠右。」

 

走錯道,我立刻煞車,穿越漕化線,後方喇叭大響,好像還罵了髒話。距離榮總只剩一個街口,我遠遠就看見黃燈,穩穩停在機車停靠區後面,一個老人以極慢速度穿越斑馬線,他的髖部就像被鎖住了一樣,十五秒只走了三格白線,我們這邊就轉綠燈了。叭叭,我們後面的車子按喇叭,我應該能在老人過來之前開走,距離還有兩格。

 

叭叭叭。後面的駕駛告訴我這是對的,路是路,人是人。但我不知道這台車到底有多大。

 

老人走過一格了。

 

叭叭叭叭。

 

「我以後就會變成那樣吧。」姜公說。

 

後面的車繞過我們,從老人身後過去了,後面依序跟進,我們乾脆擋在這裡讓老人走到安全島吧。

 

叭叭叭叭叭。

 

「叭屁啦!沒看到人家過馬路喔!」雖說如此,但我只敢在車子裡面回嘴。

 

結果我們跟老人一起過了三個紅燈,等他走到安全島,還剩下一半的長征。

 

「我們以後都會變成那樣。」我說。

 

「怎麼是你開車?」姜公說,「我怎麼會在榮總?我的藥什麼時候吃完了?」

 

這個插曲讓姜公清醒了,從情報員回到老人的角色。

 

兩個老人熟練地穿過醫院重重關卡,老年醫學科在K棟九樓,幸運的是這裡只有三四個人候診,但這裡跟別的地方不一樣,一個病人進去,快半個小時才出來,我們擔心過號,連遊戲都不敢打開,結果比我們晚到的病患也進去,姜公忍不住用拐杖敲門:「我先來的!他怎麼比我早進去!」

 

「爺爺你不要生氣,你身體不舒服很辛苦,我們都知道,大家也都有排隊,你叫什麼名字?」

 

「姜太公的姜,福氣的福,泰國的泰。」

 

「姜福泰先生,」護士說,「我們這裡沒這個資料。」

 

「怎麼可能?我們明明就在一樓大廳掛號。」

 

「健保卡呢?」

 

「這裡。」

 

「你們要先來插卡啊,現在醫生的看診很滿,可能要排到晚上。」

 

「什麼晚上?我比你們早來,不要看大家都不要看好了。」姜公又氣急敗壞拿拐杖敲門。

 

「好啦我們等這個人看完,就換伯伯好不好?」

 

難怪我一直看到有人進出,後來才看診,我們也不想插隊,可是流程實在太奇怪了,如果不是姜公吵吵鬧鬧,八成要等到晚上。姜公後來才想起,平常北榮有個志工會幫他跑關,現在沒了那個阿姨,他差點連病都沒辦法看。

 

「人老了就是沒用。」姜公看著窗外的樹說。

 

 

蘋果、馬、鑰匙、椅子、書本。

 

醫生拿出圖卡,等一下再告訴他這五樣東西的順序,這個測驗到底有什麼意義,圖卡看起來像幼稚園的道具,但如果連這五樣東西都記不起來,就表示有阿茲海默症的可能。

 

蘋果、馬、鑰匙、椅子、書本,我在心理重複一次,雖然我現在二十歲,一樣覺得這個測驗很難,完蛋了,我年紀輕輕就痴呆,一定是電腦看太多。

 

「我怎麼可能會痴呆!」

 

「伯伯你今年幾歲?」「我屬龍,快九十了。」(身分證上是九十二歲,屬龍的應該是八十六歲。)

 

「叫什麼名字?」(蘋果、馬、鑰匙、書本。中間還有一個?)「姜福泰。」

 

「這裡是哪裡?」「榮總。」(椅子!椅子椅子椅子。)

 

「今天幾號?」「八月。」

 

「現在幾點?」姜公沒回答。

 

「重複一次我剛才請你記住的東西。」「蘋果、開門的那個東西,還有書!」

 

少了馬還有椅子!

 

醫生沒有公布解答,只說跟病歷一樣,阿茲海默症初期確診,等一下去櫃檯拿藥。」

 

「我的頭腦真的壞掉了嗎?可是我名下有三間房子,我只是老了沒用了。」

 

「對啦你只是健忘。」

 

老吳你這樣說一點用都沒有啦,健忘跟腦子壞掉根本一樣。

 

「我們只是照國家的吩咐做事,努力賺錢,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現在活著就變成了問題?我知道了!我一定是這輩子做了太多壞事,被我害死的人命,雖然不是我殺的,但沒有我,他們也不會死。」

 

如果將來病情惡化,姜公隨時都可能把看護當成他害死的冤魂,就像把老吳當成敵人那樣。

 

離開診間,我跟護士反覆確認流程,先拿單子繳費,再領藥,不必本人露面,老吳陪姜公去涼亭那邊看人下棋,但我去領藥的時候沒拿健保卡,害我要衝回去拿,拿了又發現錢包丟在診間。記憶力檢測根本不用考什麼馬和蘋果,健保卡和錢包比較重要。

 

來,跟我重複一次:健保卡、錢包、繳費單。

 

 

等待叫號,等待果陀,等待救贖,等待康復——然後等待死亡。

 

每一次紅色數字跳轉,就有一個人起立,領走他的藥。

 

幸好網路拯救我們的無聊,右邊是寶石方塊,左邊是連續劇,後面是臉書,前面——竟然在看報紙!我忽然充滿敬意,注視這位在時代洪流中屹立不搖的老先生,他把報紙折成十六分之一,就像在擁擠的車廂裡面,但他旁邊明明就很空,這大概是幾十年來養成的習慣。

 

在他的感召之下,我決定做點有意義的事:上網查詢失智症。

 

以前我們會說是人老了,但現在健忘、老人子仔性、脾氣壞都是失智的症狀,我越查越迷茫,有人三十多歲發病,也有修道院老奶奶作息幾十年如一日,科學家解剖她大腦卻發現早就空了,有人吃藥有效,有人惡化,有人提倡益智遊戲,連打麻將都合法化,也有大學教授早年發病。結果誰會得病根本沒有標準,政府又恐嚇大家防範失智,搞得像打擊犯罪。

 

失智症跟憂鬱症一樣定義模糊,人人有機會,個個沒把握,想自己說自己憂鬱還不行,非得經過醫院層層認定,拿到殘障手冊,這樣下去還得了,我看不久董氏基金會又要來告訴我們怎麼活了!吸菸的人不愛惜自己和家人、憂鬱的人拖累親朋好友、失智的人要逆天康復——

 

人就不能想活就活,想死就死,想生氣就生氣,想憂鬱就憂鬱嗎?這樣脾氣天生不好的人怎麼辦,乾脆現在就去死算了!我想把手機丟出去,但理智告訴我這支手機剛買,如果我現在暴走,應該就跟失智沒差別了吧。

 

右邊的歐巴桑拿著超大螢幕手機,把群組裡面傳來的笑話、圖片、歌曲、短片,全部都點開,我發了一則臉書回來,她終於全部看完,我想看她接下來要做什麼,結果竟然又打開群組,從頭看起那些東西!有這麼好看嗎?

 

「胡先生、胡先生,2413號。」這是我前面老伯的號碼,他手上抓著號碼單,只是他沈浸在報紙當中,對叫號毫無反應,我拍了拍他肩膀,指著上方燈號,他驚慌走去,雖然藥師已經按下一個,但後面的人看到老先生也沒話說。老先生領完藥,哇啦哇啦講了一堆,可我完全聽不懂他的鄉音,只能微笑點頭,拍拍他的手。

 

「姜先生、姜先生,2415號。」櫃檯人員提高音量。

 

「我我我、是我!」

 

004◄⬛►006

 


編輯:肥編

陳又津
陳又津
1986年出生於台北三重,專職寫作。台灣大學戲劇學研究所劇本創作組碩士。27歲時以風格鮮明的《少女忽必烈》登上《印刻文學生活誌》封面人物。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駐村作家。2010年起,陸續獲得角川華文輕小說決選入圍(《寂之聲》)、香港青年文學獎小說組冠軍(〈長假〉)、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劇本佳作(《甜蜜的房間》)、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首獎(〈跨界通訊〉)、文化部藝術新秀創作發表補助、國家藝術基金會長篇小說補助。入選《九歌103年度小說選》。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