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04
「今天有造勢晚會嗎？」
「是藝術節啦。」
這裡平常沒幾個人要來，說是荒郊野外也不過分，可是我們偏偏碰到塞車，說是文創藝術節，文創和藝術這兩個詞當初發明應該是正向的意思，可是此起彼落的OO節和XX園區，不知所云的浮誇品味讓這兩個字不但貶值，還有種罵人的意味。我們上網發現飯店一位難求，能搭帳棚的地方也有人佔位，我們只好去火車站周圍碰碰運氣。
手機導航因為交通壅塞，不管走高架還是平面都不樂觀，更糟的是網路塞爆，高架橋又擋住訊號，導航連定位都有問題，更別說搜尋。
「導航是不是這個東西？」
老吳按下開關，汽車面板亮起，有這麼專業的導航幹嘛不早講。
「因為他講的話我都聽不懂──」
我輸入旅館，只出現「極樂王國」一個選項，不管了，雖然名稱有點詭異，但有得住就好。
「六百公尺後，請靠左。」「不要轉那麼快！」後方來車差點撞上。
「我哪知道六百公尺是多少。」
上了高速公路，周圍一樣全滿，導航剛上去就決定下匝道，未免也太慘了。
「靠左，然後微靠右。」
「到底是靠左還是靠右？」老吳快瘋了，車速幾乎靜止。
「笨蛋！匝道不可以倒車。」
「請迴轉。」導航又下了新指令，我們完全亂了套，迴轉你的頭啦，這導航有病嗎？
「到底要往左還是往右？」老吳問。
「你先開就對了！」「不要煞車，後面要撞上來了！！！」
下了匝道，我們在堤防道路上驚魂未定，後面的車一直打遠光燈，甚至繞到我們旁邊，姜公準備好罵人的話，但對方好像有什麼話想說，我搖下車窗，才知道他說，「你們車子冒煙了！」
真的，只是剛好在柱子轉角，車內的人看不見。老吳趕緊靠邊停車，姜公打開前蓋，更多白煙從裡面冒出來，要不是剛才的好心人鍥而不捨，我們大概火燒車了。
「沒什麼，」姜公說，「水箱沒水而已。」
老車跟老人都很難捉摸，我們只是煞車，也沒踩幾次油門，竟然就冒煙了。
「都是你們開什麼導航，走老路就好了。」
「還不是你開導航，帶我們走什麼替代道路！」
「我記得以前這裡明明有捷徑。」
「現在都蓋大樓了。」
不管導航指令，我們順利到了火車站，找到破舊的OO大旅社，會加上大字的，就表示很小，客滿機率最低，我全速跑上樓梯，說我們有三個人，擠一間也沒關係。面無表情的工讀生推出簽名簿，幸運！還有一間大的，大家趕緊提了行李上來，老吳和姜公補上證件。
「對不起，我們不收超過七十歲的客人。」
「你剛剛怎麼不說，也沒寫在門口！」
「老闆規定的。」
「我要投訴！你叫什麼名字？」
「算了算了。」老吳常常遇到這種情況，說自己身體也不好，不能害人家做生意的地方變成凶宅。
你們兩個，是抱著隨時會死的覺悟活過每一天的嗎？
「你別管我們，你有房間就住，我們去睡車上就好。」
話都說到這了，我一個人隨便哪裡都可以睡，睡車上就睡車上啊，不，我記得有個大絕招。
去派出所洗澡。
「我們都不知道警察局有這個。」「我也是網路查到，但一直沒用過。」
洗完澡，我們看了看便利商店門口，一個人住帳篷還好，但死活挪不出三個人的位置，搜尋地圖，發現有公園，我們打定主意在石椅或花台過夜，但連公園都很熱鬧，圍著禁止進入事件現場，救護車和警車在附近徘徊，聽圍觀民眾說有個遊民被圍毆──
上車，導航詢問：「衛星定位完成。是否繼續前往原目的地？」
事到如今，我們也沒更糟的選擇，就算打開手機，我也不知道要搜尋什麼，大家都累了，就隨便他帶路吧。車潮沒了，路燈越來越少，周遭景物越來越荒涼，芒草長得比人還高，甚至有點涼意。
「前面真的有旅館嗎？」
我回過神來，用手機搜尋極樂王國這個旅館，但沒有任何旅客評價。
「請繼續直行。」導航說。
「停車！」我大喊，因為手機地圖沒有路了，這片空地根本沒有任何旅館。
第十一號國軍公墓，就在我們前方。
「今天農曆七月半，鬼門開。」
不是我、不是老吳、不是姜公，是某個年輕男生的聲音。
周遭沒有別人。
沒有人敢說話，聲音繼續從車內傳來。
「我只是搭便車出來玩，別緊張，再開上去一點吧。」
不能回頭。
我以為只有人會搭便車，沒想到鬼也需要。
「別把我當作鬼嘛，你也可以叫我Siri，遊戲暱稱是永恆星嵐。」
你不說我還沒想到，這樣我以後要怎麼面對Siri？不，就連還有沒有以後我都不知道了──
「老吳跟我的命你拿去，留下小兄弟。兩條命換一條，很划算吧？」
姜公和鬼談判。
「我才不要抓交替，現在自由自在多好。你們再開上去，我只是想找個朋友。」
「那是你什麼人？」老吳問。
「我們是網友。」
手機被丟掉那天，永恆星嵐從十三樓的窗口跳下來，墜落的瞬間，他忽然想到進入第四十九層迷宮的方法。他這輩子成績不好、爸媽不給零用錢，靠著替同學練功才賺到一支手機，結果這手機竟然被爸爸丟掉了。那之後，永恆星嵐從自家社區空地，一路搭車到這裡，但途中太多駕駛驚嚇失控，好不容易終於遇到可以接受他的人類。我想是因為這些老人認識的死人比活人還多吧。
突然，汽車音響打開，車窗飄來鄧麗君甜甜的歌聲：
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裡？
日子過得怎麼樣，人生是否要珍惜？
這座墓園裡面，應該有很多鄧麗君的粉絲吧，難得大家聚在一起，就當聽場音樂會。不管是蔣公還是將軍，老鄧還是小鄧，一樣都死了，但有些人還記得他們的名字，所以他們就像從來沒離開過這個世界，而我眼前的這兩個老人，雖然沒斷氣，但活著也等於死了，因為他們喜歡的、討厭的、記得的人都不在了，他們自己也很快就要被人忘記。
如果可以選擇，哪一種生命比較好？幸好這種選擇根本就不存在，搞不好我明天就死了，想這麼多也沒用。
老吳來到墓園，一樣維持他的步調。
「兄弟打擾了，你最近好嗎？官做到將軍這麼大啊，不簡單，子孫看起來都很孝順你，一定很有出息，我們吃這個，先讓你聞一下，反正我們也很快就要下去陪你了。」劈頭對墓碑說了一長串，我都感動了。
「這個人你們認識嗎？」我問，也許是耳聞其名不曾相見，打過同一場戰爭，但只是遠遠見過之類。
「不認識。」老吳說。
不認識還可以聊這麼久！但老吳這麼一聊，我也沒那麼緊張，像是到了哪個爺爺家借住。只不過這官不管多大，終究還是沒像兩個爺爺這麼高壽，不知道他心裡有沒有不甘願。但說真的，這座墓之氣派，前庭有屋頂，周圍灌木經過修整，洗手臺做成虎頭，比很多露營場地還好，
老吳用兩個十元硬幣擲了三個允爻。
「將軍說我們可以住這，拜拜的祭品也可以吃。」
於是我們就不客氣住下了。
樹影斑駁，隨時都好像有人來了。
老吳翻來覆去睡不著，說是風濕關節痛，吞了一堆藥丸之後，沒多久就開始打呼。
姜公還在看電視劇，長達五分鐘的廣告竟然也不跳掉，有這麼好看嗎？藍光在他臉上更加恐怖，原本的皺紋顯得更深了，看他已經閉上眼睛，就幫他把連續劇切掉，結果聲音沒了，他就立刻醒來，說我還要看！
算了，手機明天早上沒電我也不管你了。
＊
四五點，天還沒亮，周圍一陣狗吠。
「這個拿著。」老吳把拐杖遞給姜公，我拉出自拍桿應戰，大家前去查看。
一群野狗圍著一隻小狗，小狗似乎混了鬥牛犬，身形雖小但威風凜凜，嗚嗚討饒的聲音其實來自矮牆後方，那邊躲了一隻大狗，純種的黃金獵犬呆呆咬著饅頭。
雙方對峙，小狗保護大狗，雜種狗保護名犬。
兩個老人揮舞拐杖，我也拿出手機，放出只有狗才能聽到的超音波。不知道是哪個方案奏效，那群狗也真的閃了，只剩下黃金獵犬衝過來對我們搖尾巴。
這隻狗年紀大了，走路一跛一跛，眼睛掛滿眼屎，毛色也逐漸褪白，沒有十歲也有八歲，很可能是被人帶到公墓棄養。我們回到將軍墓，那狗也跟了過來，姜公挑出他之前外帶不吃的火腿和生菜，丟給那狗，那狗吃得津津有味，就更不願意走了。
老吳提著水桶，我們又沒燒紙錢，結果他在那洗起車來！
「醒了也是醒了，天氣不熱，又有免費的水。」
這是他的理由。
姜公也拿塊抹布，使勁抹去車身泥濘，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我來來回回提水，狗一看我開水龍頭就跑過來玩。聽著他們說，你看這頭燈，現在都換成LED，日本人雖然邪惡，但做出來的東西真漂亮。（但我怎麼看只覺得很暗。）還有這沈穩的綠色，看了叫人心情平靜。（只是那時候的流行。）馬力強，爬坡就是有力。（省油才是王道，誰一天到晚去山區啊。）哎呀，這裡怎麼會刮到了，對不起，讓你痛痛了。這個屁股真不錯，又大又圓，現在的車都扁扁的。一抹白色的蠟，漸漸抹開到看不見，車頂也不放過，兩人拉著抹布喊一二一二，最後還對車子說，你也老啦，側視鏡那邊掉漆，老吳拿出同色油漆筆塗抹。聽到後來，我都覺得他們把車子當老婆了。
這大概是屬於時代以及老男人的浪漫。
最後，車洗乾淨打完蠟，狗還不走，車子發動以後，我從車窗丟根樹枝，那狗立刻去追，等狗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雙方漸漸拉開距離。
「停車。」姜公說，「我說停車沒聽到嗎！」
好不容易拉開的距離又一下子縮短，「小黃，上車。」
小黃？姜公連名字都取了，在車門旁邊吐氣的大狗，聽到指令就跳進副駕駛座，熟練地縮成一團。這狗這麼大隻叫小黃，未免沒有節操，但人窮志短，狗大概也一樣。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後來車子發動，那隻雜種狗也來了，他盤據高處，沐浴在陽光之下，君臨墓園，確定我們真的離開了他的領土。我想扔幾塊麵包給他，但他毛色油亮，應該可以好好活下去。
「往海邊的話，開濱海道路比較快喔。」明明沒開導航，那個聲音又回來了。
「你怎麼還在？」我說。
「看你們睡得很好，就不打擾你們。」
這鬼跟定了是吧？我還以為白天以後就會自動消失，但他說數位時代以後，反而更方便了──
「大家都說我年紀小，叫我出來見見市面，反正只要連上網路，他們就會在我身邊。」
光是想到就覺得可怕，我受夠了。
「要不要去廟裡收驚？不然去教堂驅魔？」老吳提議。
「我問問七王爺喔。」姜公打開網頁，這次是另一首籤詩，「七王爺說可以。」
雖然我沒用過那個網頁，但七王爺根本就是個濫好人，不只我可以搭便車，就連鬼也可以嗎？算了，我也沒資格說他，就當作是進化的Siri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