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通訊》01

一、我們雲端見

遙遠的星星穿過幾億年的時光，成了我這輩子見過最亮的銀河，那是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活到的長度吧。躺在砂石車的車斗，我領悟了人生無常，這不是一個十九歲青年的感傷，而是因為車斗沒有避震功能，太魯閣的高山和河流就在左右，落石好像隨時都會砸下來！但誰叫我自己要搭便車環島旅行，本來以為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結果一直被拒絕，這幾天下來走得腰酸背痛，腳還起了水泡，司機願意停下來載我已經不錯了。

前座的阿兵哥下車，司機叫我過來，一直跟我說他事業做多大，身上刺龍刺鳳，現在的我雖然能用藝術的眼光來看，但當時不敢多問，只記得司機大哥左手拿便當靠在車窗，右手拿著筷子，所以只能用手肘開車。他的事業就是簽賭，上下游遍佈桃園到台東，我不知道真的假的，但被臨檢到應該會被當作共犯，趕緊說我的目的地到了。下車以後，發現附近除了空地和竹林，只剩一家城堡風格的汽車旅館。櫃檯那邊有兩個人顧，臉圓圓的應該是媽媽，女兒看起來年紀三十出頭，坐在旁邊玩新接龍，但這不是二十年前的老遊戲嗎？而且她這個時間不用去工作嗎？這問題一冒出來，我就知道錯了，最好不要去問。

「真的只有一個人嗎？」

登記完基本資料，這個問題老闆娘問了三次，害我懷疑背後有什麼我看不見的人。最後她交給我房間鑰匙，還交代說，如果有心事隨時歡迎來聊，雖然她的表情憂慮多過於歡迎。

電梯上樓，面前依然是五顏六色的寬敞車道，方便其他客人直接駛向房間，但我的房間在最後，剛才應該交代老闆娘要離電梯近一點的。

按照傳說先敲門，告訴裡面的好兄弟打擾了，再開門，用廁所之前，一定要先沖馬桶。看到雙人床和浴缸，我幾乎要跪下了，退房時間竟然是中午十二點，如果是平常的我一定很開心，但我還是要早點出門，太陽才不會那麼曬。

「你睡著了嗎？」

我才剛坐下，門板越敲越急，我還以為失火了。

門後是那個新接龍女兒，她說最近西瓜盛產，就切了半顆給我，說完就走了。我捧著西瓜，想著等一下泡澡可以吃吧。

咚、咚。門又響了，這次敲的比上次還兇。

「你不吃晚餐嗎？」

我不小心在浴缸睡著，看外面已經天黑了，圍了浴巾開門，胖胖老闆娘衝進房間，用力吸鼻子，好像要揪出我抽菸的證據，但我根本沒抽菸，再說煙霧警報器也沒響。

「我們今天煮了晚餐，你要不要一起吃？」

汽車旅館還有一泊二食？賺到了！──我說穿好衣服就下去，但又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上網查了這間旅館的名字，果然，上個月有三名網友揪團燒炭，雖然沒有指出確切名稱，但從照片來看，就是我住的這間。後來三人平安救出，但旅館的生意還是被影響了，不然暑假旺季怎麼可能有空房？沒事就好，我下樓吃飯，每個房間門口都好好的，看不出來有燒焦痕跡，也許整修過了。

但下樓以後，畫面比我想像的還可怕。

送西瓜的小姐依然在櫃檯電腦前面玩新接龍，只是端了一個碗吃飯，打菜的地方在餐廳中央，但桌上不是亮晶晶的外燴鐵鍋，而是湯碗裝的家常菜，像是麻油雞、咖哩、蒸蛋和炒高麗菜。

「砍飯砍得這麼硬怎麼吃？」老太太咬了幾口就吐在桌上，我以為自己看到貓了，我家的貓也會這樣，吃一吃就吐了，但那不是貓，是人類老太太，她還繼續說，「這間老人院水準怎麼這麼低？」

沒人說話，坐她對面的老人臉上寫了「這裡是旅館，不是老人院」，兩人應該是夫妻或母子，但從他順從的態度來看，應該是兒子，因為兩個人都很老──原來人到了某個年紀，七十歲其實跟九十歲差不多。難怪老太太會誤會，因為餐廳角落另一桌坐著另一個西裝老人，再加上打菜的氣氛，真的很像老人院。

「你小孩以後一定也會把你送去等死」、「生病到時沒人顧就知道」──不知道我媽以後會不會變這樣，但我自己真心不想生小孩，每次在公車和捷運上面看到跑跳哭鬧的屁孩，都忍不住慶幸自己脫離了那個階段。

這樣說來，小孩跟老人無理取鬧的程度差不多嘛。

我想過，我二十歲就要去結紮，萬一要用再打開，大學畢業也不知道會找到什麼工作，只要好好照顧我爸媽和自己就好了，過去的農村家裡都有十幾個兄弟姊妹，沒錢就送人當養女童養媳，很多連續劇都是這種主題，劇情說有多慘就有多慘，但我疑惑的是既然養不起幹嘛要生呢，如果是為了勞動力，那養隻牛還比較有效率，後來聽說同學的媽媽就是養女，我就不敢亂說話。到了我出生，家裡有三個小孩的已經很少，但單身的叔叔阿姨過世了還是得找人捧香爐，女的還要找人冥婚，才有辦法入祖嗣掛上一個名字，不然連死了都沒被當作真正的人存在過，幸好到了我這一代，人類的性衝動已經變成精細的產業，AV、結婚、訂做小孩都是獨立的選擇，就像加購套餐，愛自己也好，要像什麼模範媽媽爸爸也可以，省了很多產後憂鬱的患者。我以前看過一本書，說男性殺人多半是無差別攻擊，但女性殺人有高達四成是殺掉自己的孩子，所以學校廁所、大樓水管、運行的火車、置物櫃都是棄屍的地方。母愛不是天生，世界上真的有人不適合當父母，當然也有人適合，重點是這個世界也真的不需要那麼多人類，人類終於發現這一點了，可喜可賀。

我這一代，是送終時代。

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有這麼多老人，多到可以討論老後生活組成銀髮社團，多到超越新生兒的數量，只是小孩有固定的量表，幾歲長牙、走路、說話，老人的時程沒那麼固定，但一樣掉牙、坐輪椅、失語──如果說一個小孩沒辦法負擔父母的老後生活，十幾個兄弟姊妹一樣有辦法推卸責任，總之呢，大家吃相都很難看，還不如一開始就認清自己的位置，我有這樣的覺悟了。

「你爸過世以後我一個女人拉拔你們兄弟姊妹五個人長大容易嗎」、「你一定覺得我早該死了」、「反正你殺我也不會判死刑」、「現在人又要安樂死又不要死刑」──是說你罵你兒子就算了，口水可以不要一直噴到菜嗎？那道炒花枝我是絕對不會挾的。

沒別的可以罵了，老太太回到食物的話題，砍飯太硬什麼，「我不喜歡吃鳥梨，為什麼全部都是鳥梨？鳥梨很毒，你們是要毒死我嗎？」

她面前是一盤黃澄澄、切成片狀的水果。

聽到這裡，我終於搞懂：鳥梨是鳳梨啊。砍飯，一定就是炊飯了！要吐槽的點太多了，就交給天吧。我絕對不要介入這場母子對戰，端著餐盤來到西裝老人面前，「我可以坐這裡嗎？」

老爺爺很慈祥，瘦瘦高高，很高興有人可以跟他一起吃飯，不然在家裡在外面都是吃飯配電視，問我現在幾歲，念什麼科系，大學我不想說啦，反正你也沒聽過，但他鼓勵我要多讀書，好好充實自己。雖然都是些廢話，但我還是覺得得救了，如果老了以後像他一樣，好像不是太糟糕的事。

他說，往太魯閣這條路就是他們榮民修的，沿路的指標他都記得，炸山的炸藥也都是他的兄弟綁上去的，幾次死裡逃生，比成龍電影還刺激，後來他朋友老孫退伍，領了一筆退休俸，卻被弟兄打死，侵吞他的財產。

「老孫一個人在台灣無依無靠，無人認領，最後留在法醫的研究室，好多警察辦案沒靈感，拜老孫就有線索了。」

雖然那是幾十年前的事，但我覺得，老孫就是在說他自己。

爺爺後來到新店做保全，沒事就在附近爬山，一個人的生活倒也簡單。最近忽然想看一看以前生活的地方，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來了。幾十年沒回來，全部都變了，但是山路大概還是一樣吧。

「穿西裝爬山？這樣不會不舒服嗎？」

背包裡面還有幾件排汗衣，可以送給爺爺，鞋子的話，單純的皮鞋可能會滑倒，但我還來不及解釋，慈祥的老爺爺一秒變猙獰：

「這不干你的事！我愛穿什麼就穿什麼，我有錢不能買西裝嗎？人老了就沒用嗎？穿什麼還要經過你同意嗎？你別想要我的遺產！我一毛都不會給你！」

我太天真了，應該要選一個人的位置才對！剛剛說老了變成他這樣也不錯，現在收回來。

說完他連電梯都不想等，自己走樓梯上去。

後來有個女人抱嬰兒下來，老闆娘說，「這是我大女兒。」

難怪今天的晚餐有麻油雞，就是為了她剛生完小孩想進補吧，但夏天吃麻油雞，真是辛苦這位產婦了。女人抱著小嬰兒，老奶奶眉開眼笑，嬰兒果然有特殊技能，可以解決一切尷尬。大家都湊到小嬰兒旁邊，連新接龍姊姊都走過來，我其實有點怕，怕把細菌傳染給他，小嬰兒看起來軟綿綿的，即使媽媽抱著，大家圍繞著逗弄他，我都怕他會突然掉下去。但媽媽只是搖搖小嬰兒的手跟大家打招呼，「媽媽，我是媽媽。」

「阿嬤，」老闆娘說完，小嬰兒竟然哭了，媽媽轉過身安撫他，又指著她妹妹說，「阿姨」。我好像闖入了家庭聚會，突然被點名說，「叔叔」。我揮揮手。老太太逗弄嬰兒，媽媽搖搖手說，「阿～嬤～」這次小嬰兒應該是習慣了，好好的沒哭，老太太問是男是女呀，我鬆了一口氣，總算可以轉移話題。

「是女生。」女人說。

「馬美賣啦。」一知道是女的，老太太一臉嫌棄。女人臉色大變，我不懂，老太太你不要問就好啦，為什麼要專程做這種討人厭的事。

我忽然知道旅館為什麼提供晚餐，要把我們集合起來了。之前有人揪團自殺，現在每個人在老闆娘眼裡，應該都有自殺動機。如果有老先生那樣的媽媽，不厭世也會厭世。我雖然沒那麼厭世，但會一個人出來旅行，又不是洽公之類，多半是失戀──可以理解老闆娘的顧慮，所以我後來跟他們講起環島有趣的事，讓她稍微放心。

「對未來有規劃很好，你很乖。」

老闆娘你的定義也太寬鬆了，搭便車環島也可以算是規劃嗎？

「你明天跟我去買菜吧，菜市場有很多跑長途的。」老闆娘說，我可以搭她的機車到菜市場，到時候再跟高麗菜還是什麼水果一起被運送到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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