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香
教育部主辦「溫馨心.世代情-穿越時空認識您」祖孫生命故事徵文比賽優等
濛濛細雨,祖母跪坐在墳前,雙肩微微抽動,混合著喃喃的低語。仔細一聽,祖母正講述著最近的生活,更不停地重複道:「我很好,你呢?你在那個世界好嗎?」思念的哀傷感染了天地,灰陰的天也忍不住為半伏的佝僂身影哭泣。感傷瀰漫,像是隱匿在無邊黑暗裡的一道影子般,難以察覺卻又顯而易見。
祖父是山東人,初次看見祖父是在一張泛黃的照片上,筆挺的軍服顯得精神奕奕,削瘦的身影不抹剛正的魄力,方方正正的臉上嵌了炯炯有神的大眼,緊抿的嘴唇透出一股不流於世俗的傲氣。拿著相片,小小的我拉拉祖母衣角,渴望聽到驚天動地的愛情故事。不料,祖母說的故事出奇的平淡。然而,看似雲淡風輕的幾句話,卻令我刻骨銘心。祖父和祖母和早期大多數人一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直到新婚當夜才看見將與自己相伴一生的面容。
民國四十年,祖母坐在豔紅的大床上,等待夫婿掀起頭紗,掀起的剎那,也掀起了往後攜手共度的人生篇章。山東人的主食是麵食,祖母因嫁了個山東歸宿,有著一手做大餅饅頭的好功夫,而麵疙瘩更是她的拿手絕活。記得小時候愛吃,總纏著祖母為我做麵疙瘩。祖母總是笑笑,牽起我的小手帶我去路口的雜貨店買麵粉。每每出門,祖母一定讓我靠屋邊走,她說:「走在裡面才安全啊!」。買齊了材料,祖母會讓我一起進廚房做她的小幫手。每當祖母和好麵糰,我就踩在小凳子上,把麵糰捏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丟進滾沸的鍋裡。等待的時候,祖母會拉著我坐下,眼睛一邊盯著鍋子,一邊摸摸我的頭,告訴我好多好多的故事。祖母不會講白雪公主,也不會講拇指姑娘,她講的是發生在她身上,具有時代記憶的縮影—一段本土姑娘嫁給外省丈夫的故事。當年,祖父隨著國民政府來台,看著動亂的家鄉,一時半載是回不去了,於是在台灣落了腳,經由鄉里人的介紹,就這樣展開了本土與外省的一段情。祖母說,結了婚之後,開始負責張羅家中的一切雜務,往往天還沒亮,就要起床煮飯,還要幫小孩子們準備便當。祖母頓了一下,看著我笑了,「妳媽媽啊,以前還會把我幫她帶的便當倒掉呢!」看著我驚訝的表情,祖母噗哧一笑接著說:「那是因為天氣熱,放久了,臭酸了!可不是妳媽媽浪費食物喔!」小時候,似懂非懂,長大後,搜索記憶裡祖母含笑的眸,心沒由來的一緊,儘管是因為天氣炎熱,但我想,看著自己辛苦準備的飯菜浪費了,當時祖母心裡一定很不是滋味吧!
「啵—啵—」麵疙瘩滾了!小小的我跳了起來,開心地催促祖母快一點。祖母抿著笑,不慌不忙的走到爐前,舀起一大碗給我。紮實的麵粉香撲鼻,等不及拿湯匙,我就呼嚕呼嚕的吃起來了。「好吃嗎?」祖母一邊舀第二碗一邊問,口中塞滿麵疙瘩的我,一邊如搗蒜的點著頭,一邊不停地往嘴裡塞。祖母又笑了,祖母的笑顏,是慈祥的,是伴隨著麵食香的溫暖。
在烹煮麵食時,祖母常會告訴我祖父的故事。因我從來沒有見過祖父,但聽祖母說,祖父在我剛出生時,就因年輕時抽菸、酗酒,長期下來,搞壞了身體而去世了。每每講到這段,祖母總會沉默了好一陣子。雖嘴上停歇,但手上更賣力的擀著麵,擀進了思念!揉進了愛戀!即便是父母指定的婚姻,祖父母卻也在朝夕相處裡滋生了感情。祖父走後,山東饅頭大餅成了祖父與祖母之間唯一思念的連結。
午後的陽光灑上藤椅,添上抹懷舊情,祖母最喜歡坐在烘得暖暖的椅子上。手中不時拿著泛黃的照片望著,藤椅輕輕的搖,搖走了思緒,搖來了回憶。「午安!」我習慣在午睡前向祖母道午安。有一次,祖母看著遠方,淡淡的說:「有尪?我已經無尪了。」輕如羽毛的一句話,卻如陳鐘般狠狠撞擊了我的心。看著祖母嘴邊牽強的一抹無奈,緊緊揪著我的心,一陣心酸湧上喉頭。有尪、無尪?當心裡掛著一個人的時候,再枝微末節,都能翻起滔天巨浪的情緒。
夕陽拉長了祖母跪坐的身影,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停了。澄黃的雲霞為大地拂上層暖意,祖母不捨地起身,「我走了啊!下次再來看你。」祖母向我走來,牽起我的手。在回家的路上,祖母嘴角始終掛著抹淡淡的笑,「叭叭—」車水馬龍的喧囂震耳欲聾,好似又回到小時候,祖母牽著我上街時……。頓時,畫面流轉,深情凝望著照片、擀麵賣力的汗水、穿梭家務的繁忙,還有數不盡的對我的照顧,一一浮現在眼前。歲月在祖母身上刻畫了太多的傷痕,而她又是如此堅毅的不屈。頓時停下腳步,在祖母疑惑的眼神裡,我反身一轉,讓她與喧雜隔離,「您走裡面吧,小時候您照顧著我,現在我長大了,換我來照顧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