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真的。
那間空了的教室,只剩下微風翻動著窗口的布簾。許多時候我們認為空蕩的,其實並不空蕩 ; 許多時候我們認為失去的,其實一直都在。就像那間空蕩的教室,失去了一套套白衣黑裙、一本本破爛課本、一抹抹被夕陽染紅的微笑。然而卻沒有人知道,這間教室,經歷了這麼一圈,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
有個村莊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那時候她大概16、17歲,生得美,抽屜裡總是堆滿一封又一封的信籤。每一天,她換上制服,理好頭髮,踏上那輛連隻鴿子停在上面都會嘰喳叫的破腳踏車,騎往離家15分鐘的學校。那段路上,她總會故意放慢踩踏的腳步,任憑陽光灑得她一身金黃,偶爾大膽的閉上雙眼,信任這條道路不會陷她於危險之中。她愛樹蔭下的影子,也愛影子在風中的晃盪 ; 她愛髮絲撫過臉龐,也愛風中狂舞的一頭蓬草。然而,她最愛的,是10分鐘後將經過的隔壁村子。在那兒,有一個男孩,總穿著一身卡其色的制服,襯衫燙得整整齊齊的二條線在背後,褲子和皮帶照著規矩扎得好好的,頭上那頂帽子端端正正的擺在頭上,只有臉上的表情脫離規矩的束縛,有時笑、有時嚴肅、有時哀傷、有時狂喜。她好愛這個村莊,因為他的緣故。她會在經過村子前停下腳踏車,故意牽著走,裝做自己一路都是這麼做的,然後心中隱隱期待,接著迎接她的會是個什麼樣的表情。
年輕男孩的話不多,也從來不愛打招呼,只是衝著她走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妳也在這裡嗎?」女孩沒有說什麼,只是衝著他笑,兩人都沉默著,站了一會兒,便各自離去。男孩轉身後朝著女孩的反方向去,臉上掛著見面時不敢展露的笑意 ; 女孩轉身後朝著原來的方向上路,臉上泛著見面時不敢浮現的紅暈。
那時,青澀的兩人都不知道,男孩說的那一聲,竟說了各自的一生。
女孩的教室從不關窗,窗子口的布簾就在那兒飛啊飛的,伴隨課本的扉頁紛飛、女學生的小抄亂舞、朗朗的書聲飄散。坐在窗邊的女孩總得小心不讓抽屜內的信隨風飛走,免得替校外男學生送信的同學遭學校處分。對於這些信,她從不回應,總是看完後折好放進書包,回頭和朋友們嬉鬧、聊天、說悄悄話去了。那間教室的黑板上,值日生的欄位總是她的名字。明明有輪流的,但每次同學放學後想去看場電影、唱唱歌、逛逛街,沒人想留下來整理教室,她便笑著接下了這些工作。老師曾勸過她,別這樣無條件的幫忙,會慣壞同學的。但她總說沒事,反正留下來,也好多溫習一會兒,教室就是她一個人的了。老師見也沒誤學校事,便不再多說什麼,久了,那值日生的欄位也就是她一個人的了。
其實她每回留下,也沒有多溫習一會兒書,只是在教室內亂晃,偶爾碰碰講桌、偶爾摸摸同學的課桌椅、偶爾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寫字。她總愛將寫字放到最後才做,拿著各種不同顏色的粉筆在黑板上反覆的寫著她也看不懂的字。她其實是想寫那男孩的名字的,但她不知道。每到這時候,她才又後悔起為何當初不問一下那男孩叫什麼名字,但是她心裡也清楚,第二天,她一定沒有膽子開口的。寫完了黑板,也該輪到那窗子了吧!她愛趴在窗子邊,將頭一直一直往外伸,努力碰到窗外鳳凰木的樹梢。她曾在心中許願,若是她能碰到窗外的鳳凰木樹梢,她就能和那個男孩永遠在一起。
然而,一直到她離開了學校,都不曾有一次碰到過樹梢。
就這樣就完了。戰爭開打,男人皆被抓去中國打仗了,當年村子口的男孩,女孩過了大半輩子,才終於再次見到。都不一樣了,也都一樣。
後來這個女孩被親眷拐子賣到他鄉去作妻,一路上哭著哭著,不知不覺的就到了。從北部,遷往了東部,女孩在下車前告訴自己,眼淚哭乾了,以後別再流了。在東部,什麼都缺、什麼都沒有,唯一擁有的只有一個意外的孩子,在某個不知名的荒地裡得來的孩子。沒有米、沒有水、沒有家,母子倆就這樣靠著一只北部買來的破皮箱過了半輩子。孩子大了,到了該上小學的年紀。她想看看孩子臉上有沒有自己的影子,卻只覺得這孩子離自己乎近乎遠的,有些時候像自己,有些時候像荒地裡的陌生人。女孩,噢不,該稱她女人了,總會在夜裡偷偷想起那個村子口的男孩,那一身卡其色的制服,襯衫燙得整整齊齊的二條線在背後,褲子和皮帶照著規矩扎得好好的,頭上那頂帽子端端正正的擺在頭上......她也想哭,但淚水在下車前便流乾了,沒有了。
過了半輩子,孩子大了,她老了。女人依舊回想起北部的那個村子,那條通往學校的道路,那間空蕩蕩的教室。她收拾了行李,買了張單程票返回北部。孩子,沒有了,炸死了,也好,沒有力氣照顧了。火車搭著搭著,原本乾了的眼淚竟回來了,像洩洪又像瀑布,管也管不住。那就別管了吧!或許東部雨下得多了,把她的淚水也下光了,還是北部好,讓人保有悲傷的權力。
下了車,女人提著那只北部買來的皮箱,不向村子,直走往學校。學校是空著的,沒有半個人,跟她離開時一模一樣。她將箱子碰一聲丟在講台上,有時碰碰講桌,有時摸摸同學的課桌椅,有時拿起粉筆在黑板上寫寫字。黑板上值日生的欄位,還隱隱的刻著她的名字。女人的教室從不關窗,一陣風吹得特別烈,將窗子口的布簾都吹進了教室。女人順著飄落的布簾望去,一個教室門口的男人望著她。那一身卡其色的制服,襯衫燙得整整齊齊的二條線在背後,褲子和皮帶照著規矩扎得好好的,頭上那頂帽子端端正正的擺在頭上,只有臉上的表情脫離規矩的束縛。男人衝著她走過來,離得不遠,站定了,輕輕的說了一聲:「噢,妳也在這裡嗎?」女人沒有說什麼,只是衝著他笑,兩人都沉默著,站了許久,不再離去了。
那間空了的教室,只剩下微風翻動著窗口的布簾。許多時候我們認為空蕩的,其實並不空蕩 ; 許多時候我們認為失去的,其實一直都在。就像那間空蕩的教室,失去了一套套白衣黑裙、一本本破爛課本、一抹抹被夕陽染紅的微笑。然而卻沒有人知道,這間教室,經歷了這麼一圈,其實什麼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