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如果說這個世界是一片大海,那我們注定要在其中隨波逐流。
海浪一波一波襲來,拍打在礁石上激出浪花,聲音顯得清脆,迴盪在空曠的房間裡,男人側躺在床上,白色被單下寸著未縷,露出白皙的小腿肚,略微黝黑的男人直起身子,眼神平靜地看著還在睡夢中的人,陽光透著窗簾遮住落地窗的縫隙中,斜斜地灑了進來,過了沒多久,他走起身把放在電視旁邊的音響關了,這立體環繞的海浪聲讓他一早就醒來。
直至日正當午,慵懶的男人才穿著浴袍從房間裡出來,屋子裡哪裡還有另一個人的蹤影,他也不在乎。
他走到另一個房間,也算是他的工作室。
裡頭幽暗如墨,只有微弱的燈光,桌上充斥密密麻麻的按鍵,像城市裡林立的大廈,細長的手指在其中穿梭,像支華爾滋優雅不失風采,跳完一首接一首,好像永遠都不會疲憊,這是他的工作,甚至他更喜歡說,這是他賴以維生的支柱。他看過煙花三月的江南,也看過冰天雪地的極地,但是他一路走來,記得的卻只有「聲音」,就像電影裡不斷重複的片段演著笑著哭著都是導演說了算,但是聲音卻不是他說了算。
「你去死……」
「你去死……」
「你去死……」
他記不清那女人的臉,只有一遍又一遍的震耳欲聾。
耳機被重摔在地上,很大一聲。
他用食指揉了揉太陽穴,這疼感才感覺好一些,走到客廳把音響打開,流淌而出的是水流的聲音,他之前錄的,那是洗碗的聲音,就這麼聽著也過了一下午。
密碼鎖的聲音傳來,六個音節,接著是開門的聲音。
運動鞋踏在地上,沉穩的,他靠在沙發上雖然閉著眼,但並沒睡著,恩……提著塑膠袋,擦到褲邊有「窸窸窣窣」的聲音。
踏踏踏……他數著距離,「回來了阿。」還是閉著眼睛,很剛好,一個男人出現在客廳和通道的交界點,兩人成一直線,他喜歡的家具非黑即白,身上的浴袍是藏青色,另一個穿著黑色上衣黑色長褲,客廳裡沒有燈光,火紅的夕陽默默構成幅顏色失調的風景,
「恩。」低沉如貝斯的嗓音傳來,隨即腳步聲漸遠。
餐桌上兩人無聲地吃著飯。
「吃飽了。」
「謝樊。」徐仕澤蹙著眉,看起來不甚滿意。
「徐仕澤,少拿你對待小弟那套來壓我。」
謝樊邁開步伐又進了工作室。
黑夜,讓人感覺無盡又蘊含無奈。
燈光把兩個交纏的人影拉得老長,徐仕澤不給他喘息的空間,做為剛才的懲罰,謝樊臉本就白,這下染上的嫣紅更加明顯,徐仕澤心疼他這個樣,稍稍移開了氣息,轉而順著脖頸一路往下吻去,鋪天蓋地一切像暴雨一樣襲來,也分不清做了幾回,他只聽到海的聲音,是春天的海,是那年他們一起去看的海,還有文惠。
春天的海,有陽光細細灑落的聲音,偶有飛鳥滑過天空的聲音,有文惠和徐仕澤的笑聲。
徐仕澤抱著身下人,頭靠在他背上,突然感覺到他的僵硬,「怎麼了?」
「我想起文惠了。」
徐仕澤一陣沉默,「恩,別想了,都過去了。」
翻過身,兩人各據一方,在白色的床上形成壁壘分明,各有心事。
徐仕澤手搭在額上,輕輕地哼著,「誰都只得那雙手,靠擁抱亦難任你擁有,要擁有必先懂失去怎接受……」
是首粵語歌。他低沉的嗓音像酒一樣,在這黑夜流轉,引人上癮。
他們不是一類人,謝樊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很清楚。
「身分證。」
謝樊斜靠在椅子上,漫不經心,眉眼微挑看了前面的警官一眼,每顆扣子整整齊齊地繫上,領子也規矩地翻好,名牌沒有一絲歪斜地別在左前方的襯衫上,徐仕澤。
「沒帶。」
徐仕澤也不惱,「還是你有可以聯絡的家人,請他們來保你。」
謝樊不說話,在警察局裡的燈光下蒼白的臉映在徐仕澤的眼裡,怎麼有種等下就會暈倒的虛弱,後來他才知道,他的身體從小就不好,臉一直以來都是幾近病態的白,但照謝樊的話來說,一時半會兒死不了。
過了很久,徐仕澤拿了杯溫水放在他面前。
他接過,整杯見底。
「謝樊!」一個女生從警局門口跑進來,待到了男人旁邊,「沒事吧?」
「沒事。」
「警察先生,不好意思……」
女生很快地把手續都辦好,徐仕澤看著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警局。
「我剛聽到你進了警察局都嚇死了……」
「文惠。」
「啊?」
「有人在我的車子動了手腳。」
文惠抓住謝樊的手,「所以你才出的車禍?是誰想害你阿?」
「咦?剛開車撞上店面那位走啦?」林義新買了點串燒放在桌上,「老大,吃消夜了。」
「恩。」
「不過我覺得剛那位有點眼熟,感覺是電視上看過的明星。」
「你看著帥點的都叫明星。」
過了幾天林義新拿了本雜誌在他面前顯擺,「老大,他是名人阿。」
徐仕澤隨便瞥了一眼,雜誌上的他沒那麼陰鬱,但骨子裡那點頹廢險露無遺,看著就是個中二病。
突然呼叫器傳來中山路上有擦撞,徐仕澤配戴好裝置帶著林義新出勤去了。
「你現在撞了老子的車,不打算負責阿!」
很明顯,前面突然煞車,後面煞車不及才撞上的,前面那車的車主下車後,見後方開車是個女人,敲打著窗戶要她下來,嗓門又大,嚇得女人不敢隨便開門,旁邊的路上看不過去了,才報警叫警察來處理。
徐仕澤趕往前,沒人察覺到他腳步的僵硬,「這位先生,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
男人顯然還氣頭上,「我草你大爺,車子可是今天早上才保養過的,現在撞了,還不給我下車負責是怎樣?」接連又飆了一堆髒話,徐仕澤使了眼神給林義新,他連忙把男人拉到旁邊做筆錄。
他屈指敲了敲車窗,女人有點害怕,但還是開了門下了車,「我……不是故意的,是他突然踩煞車,我才……」
「我知道了,你跟我旁邊做個筆錄吧。」
「磨磨唧唧什麼啊,老子趕時間。」林義新眼皮也沒抬,一副公事公辦的語氣,「先生,這是正常程序,請你配合。」
男人又罵了幾句,心不甘情不願地交代資料,「吳坤?」林義新聽到他名字明顯愣了下,臉色不是很好,但還是專心地做著筆錄。
男人從口袋撈出手機,林義新也不管他,「大哥,是……我在路上出了點事,晚一點到,是……」約過半晌,收了線。
雖然只有小碰撞,但真正等車移走和保險公司來處理完,已經三個小時過去了。
等回到警局,徐仕澤躺在椅子上,面容有些疲倦,林義新站在他的位置前,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就說。」
「剛剛那人是吳坤。」
「恩,我知道。」
「那……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抓到他。」
林義新眼裡的是什麼,徐仕澤並不陌生,是不甘。
很諷刺地是,在這個號稱民主自由的世界,你以為你持著正義的口號,就什麼都可以做,錯了,你什麼都不能做,而且還要照著別人的方向走,哪怕你不想走這條路,「我知道吳坤該抓,他們三聯會的人都該抓。但是、我們不能抓,沒有所謂的證據,就算有,也沒用。」
林義新清楚徐仕澤說的是事實,可一口氣堵在心裡上不去下不來,轉身對著牆壁就是一拳,不小的動靜惹得其他人看來,但沒有人敢出聲。
徐仕澤走到後門想抽根菸,手機裡有五個未接來電,嘴裡含著菸,就撥了過去。
「喂?有事?」
對面甜甜的聲音傳來,「沒事就不能找你阿。」
「無聊,沒事我掛了。」
「欸……等等,人家不是想你了嗎?」女孩委屈地說著,「都好久沒見了……晚上一起吃飯?」
「恩。」他不太習慣和人家講電話,匆匆地就掛了線,嘴上的一支菸也抽得快見底。
交代了林義新值夜班,他就下班了,走在街上,才發現很久沒這麼亮的時候回家了,他和沈靜約六點半,看了下手表還有時間他打算回家沖個澡再出門。
他現在住的公寓是租的,當初選了個離市區遠點的地方,不過很安靜,但他執勤常常日夜顛倒的,有時候很累就直接在局裡休息,根本沒什麼機會在家裡。
到的時候,電梯門正好開了,他一腳踏進去根本沒想到裡面有人,兩人差點就撞上了,徐仕澤反應快就讓開了一步,但出來的人似乎很急,因為慣性的作用停不下來,眼看就要跌倒,徐仕澤連忙拉了他一把。
「謝謝。」那人穩住後偏頭向他說了句,完全聽不出有感恩的意味,很冷清。
「不會。」還沒說完,就看著謝樊離開的背影,可能是在趕時間吧,徐仕澤挑了挑眉,原來他也住這啊,抬手按了電梯,猝不及防地想起了剛剛的觸感,「感覺沒那麼瘦,怎麼手腕那麼細。」像是他一用力可能就斷了。
沈靜老早就到了餐廳,還把菜點好了。
「仕澤,你什麼時候帶我回家看看你爸媽呢?」
徐仕澤很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我以為你不趕?」
沈靜氣急,之前徐仕澤提過一次,她沒答應,那是因為她覺得自己還能找到更好的,但看著身邊朋友一個一個結婚,她突然發愁自己會不會嫁不出去,雖然徐仕澤因為工作性質沒辦法經常和她碰面,也不怎麼會說話討好她,但是如果要找個人定下來,徐仕澤也未嘗不可,沒有大富大貴但有穩定收入,警察這份工作說出去也體面,家庭背景也算單純,自己朋友其實也很羨慕她有個這麼帥的男朋友,想來想去,她覺得自己是該好好把握。
「這不是快過年了嗎,我想,今年我去你家過年吧。」
徐仕澤不搭腔,沈靜就當作他是半答應了。
徐仕澤也清楚,自己也二十八了,到了該成家的年紀了,和沈靜交往了三年多,平平淡淡的,沈靜無疑是最好的結婚人選,雖然他並沒什麼結婚的衝動,也沒有什麼結婚的打算,就自己這種職業和個性,就是擔當不起,他不想耽誤人家,而且說白點,他對她沒什麼特殊的感情,但世界上所有事情好像是水到渠成一樣,時間到了你工作,時間到了你結婚生孩子,時間到了你進棺材,這些事似乎由不得你說不,因為時間在過。
沈靜選的餐廳氣氛很好,有樂團在上面演奏,吉他慢慢進入前奏,徐仕澤覺得這首歌耳熟,但一時間想不起來。
兩人吃飯的時候大多是沈靜在說,徐仕澤在聽,突然她好像看到了熟人,開心地起來揮手叫他們過來。
看到來人時,徐仕澤覺得,會不會太有緣了,這樣也能遇到。
「這是我大學同學,文惠,這是我男朋友,徐仕澤。」等介紹完彼此後,她才看到文惠旁邊有個男子,「額……這位是你男朋友嗎?」
只見文惠尷尬地笑了,「不是,這是我同事,他叫謝樊。」
謝樊沒過多表情,點個頭就當打過招呼。
既然遇到了,也不好意思不同桌,沈靜又吩咐了服務生加位置,一頓飯因為兩個女生聊天,吃了許久,徐仕澤偶爾會插話,但大多數時間他都在觀察謝樊,謝樊除了叫瓶紅酒外,就沒說過話,一個人默默地喝酒,要不是餐廳有服務生路過,他都覺得謝樊是在家裡喝酒,穿著白色針織毛衣,剛脫下的大衣隨意掛在椅背上,他左手撐著頭,眼神飄向台上演奏的樂團,但徐仕澤覺得他根本沒在看,手指拿起高腳杯,有點分不清顏色,白得透明,就連搖晃著紅酒的動作,好像一切都該那麼自然,自然的做作。
徐仕澤不是特別喜歡這種人,看不透他的心思,有些傲慢地活在自己的世界,卻偏偏活得很好,他覺得這樣一點實際感都沒有。
沈靜和文惠相談甚歡,還約好了過幾天出來喝下午茶。
徐仕澤原本要送沈靜回去的,但沈靜婉拒了,說是讓他早點回家休息。
文惠看謝樊喝了一瓶紅酒,有點擔心,想幫他叫計程車,謝樊擺擺手說句不用就自顧自地走了。
「回家打給我阿。」文惠喊著,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聽到。
沈靜彎了嘴角,「你到底做什麼工作阿?」
「嚴格來說,是他的助理。」
徐仕澤在路上開著車,遠遠地就看到謝樊的身影,手上拿著大衣,任憑風吹著,整個人像是遺世的孤者,一個人走著,徐仕澤開一、二十而已,就慢慢跟著他,直到後面的人按了聲喇叭,才意識到自己有點傻,踩了油門車子就衝了出去,瞥著後照鏡的人點越來越小,直到沒有。
沈靜好幾次打電話給文惠約吃飯,但不忘提起要文惠帶謝樊來,就算遲鈍連文惠都聽出來了,沈靜對謝樊有意思,至於是哪方面的意思……。
「謝樊,你的魅力真是無邊阿。」文惠在一旁說著,謝樊沒有絲毫要搭理她的意思,自顧自地看著螢幕。
文惠直接拿開他的全罩式耳機,「就知道你沒放音樂……」耳機裡靜悄悄的。
謝樊不甚耐煩地白了她一眼,「關我什麼事,何況她不是有男朋友了嗎?」
文惠露出一排牙齒,「就是,不過……你有沒有覺得她男友很眼熟阿。」
「我進警局那次,就是他做的筆錄。」
「呀,真的假的阿,這也太有緣了。」
文惠是沒辦法把謝樊約出去的,但是沈靜可以來阿,沈靜打聽好他們劇組在哪後,美其名曰探文惠的班。
劇組現場有些混亂,沒有人特別注意到沈靜,遠遠地就看到謝樊在攝影機前和工作人員說話,雖然人冷冰冰地,但是他有種氣質特別吸引沈靜,和徐仕澤不一樣的魅力,後來回去她上網查了下謝樊,才知道原來他是個導演,接過很多部電影製作,音效和劇本都是他一手操刀,算是近代當紅導演,頓時對他好感度上升,就算是交個朋友也不錯。
一開始,工作人員其實都蠻怕謝樊這個導演,要求完美做事龜毛,講話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這是圈內給他的評價,但其實這幾天相處下,謝樊這個人是嚴謹沒錯,但是凡事親力親為,且拍出的效果真的是不同於別的作品,也跟著提起十二分精神,就這麼樣子團隊的氣氛被帶了起來,這次的拍攝顯得很順利。
「文惠,辛苦了。」沈靜趁了空檔,和文惠打招呼。
文惠忙得焦頭爛額,也沒空應付她,「你怎麼來了?旁邊坐一下,我先去忙。」
沈靜擺擺手表示不介意。
「卡!」謝樊看了下重播畫面,「好,準備下一場。」
沈靜見時機不錯,湊過去謝樊旁邊,「謝樊。」
旁邊的工作人員難得見除了文惠之外的女性,在謝樊身邊不由得多看一眼,謝樊偏頭看向她,然後說,「文惠在化妝間。」
「……」沈靜思考了下,「我後來看過你的好幾部作品,我都很喜歡。」
「恩。」謝樊沒什麼被誇獎的感覺,「謝謝。」轉而忙他的事。
「所以,看有沒有時間,我們可以出來見個面,我可以為你們電影做個宣傳採訪。」
謝樊如沈靜設想的沉默了下,畢竟是關於電影的事情,她待的是個小雜誌社,如果能藉由這次機會,採訪到謝樊甚至交成朋友,以後肯定很多地方都有用處。
「電影宣傳的事,麻煩你跟文惠接洽。」
沈靜心裡有點不舒服,她何時被人家這麼拒絕過,但還是禮貌性地扯出微笑,「那不打擾你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