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 戀愛臨停處臨停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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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浪花似的,映照在粉白的牆壁,隨著人影流動,重複地流動著。我從沒這麼地注意過,十月秋天的天空,竟是這樣地乾淨耀眼。
我離開學校大門口,朝公車站走去,莫名哀傷的思緒像眼前紛亂的光影。
五分鐘不到,一班公車便搖搖晃晃地停在等車的人群面前。大家一湧而上。我選擇了後面左排的雙人座位,一個靠窗的位子,坐了下來。
車上人不多,公車停了將近二分多鐘,終於又有一波人潮,零散地上車。一個穿鵝黃色運動外套的男生,在我身旁坐下。公車又搖搖晃晃地動起來,穿梭在狹小的淡水小鎮街道上。上車的人也愈來愈多。
窗子外,一切建築物、車子、人,跑馬燈似地,在我眼前上場又下場。
我默默的觀察著這個世界,是個旁觀者。大學四年,我什麼都沒得到。成績平平,沒有打過工,沒有談過戀愛,朋友也就那幾個。
度過了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後一個暑假。我依舊在我的腦中計畫,計畫未來,我將會是怎樣的出名,因為寫小說。計畫未來,我將會在學術界備受重視,是位研究文學理論的學者。但這仍然只在我腦中上演幻影,就像是南柯一夢。小說,我寫了,卻總是沒有結局;論文總也停在大綱階段。
庸庸碌碌的我,好高騖遠的我,不甘於平凡卻又逃脫不出自我建構出來的理想象牙塔。在大學裡,有時候,我懷疑自己只是個浮游的透明人。不屬於任何一個群體。
就連被愛,竟也讓自己這麼難以接受。
想到愛與被愛,這段回憶竟又無法控制地浮上眼前。他的告白。
「妳願意做我的女朋友嗎?」他說。
「讓我考慮吧。」我冷冷地回答。
那天傍晚的夕陽,竟是這般矛盾,清楚地重複在腦海中上映,模糊的橘紅天色以及他默默牽動黯紅嘴角,騎車離去的背影。
我只是理性的告訴自己。這種過渡時期,我對未來抱著如此地不確定性,那有談愛的資格!
在那樣的淡水暮色,艷紅的濃得化不開的彩霞天空下。我抑鬱複雜的心,只能擺脫這人生永遠沒有正確答案的選擇。
公車搖搖晃晃,離開淡水小鎮的羊腸小道,車潮聚流於筆直的中正路,車速接近停擺。左面的捷運軌道上,一節節捷運車廂快速地奔馳而過。我用手背擦拭微濕的臉頰,拿起手機,看了一下時間。突然感覺到自己正被注視著。
奇怪?是我太敏感了嗎?
我用眼角看了一下旁邊的男生。他的臉是面向我的,沒錯,卻不知道是在看我,還是在看風景?我只好向窗口靠近了一點,將全付心思拿來看風景。
「學姊!」身旁的男生突然叫了一聲。
我轉頭看了坐在我身旁的男生一眼,頓了幾秒,才認出他原來是我同系的學弟。不過,是在那兒認識的?叫什麼名字?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嗨!是學弟啊!難怪覺得你很面熟。」我尷尬地笑了一笑。
「藍月學姊,我正是你的直屬學弟,當然面熟囉!」學弟歪著嘴巴,似笑不笑的。
OH!MY GOD!還真是糗大了。自從兩年前送過他一次「ALL PASS糖」之後,就完全不理人家了。不會是報應要來了吧?
「學弟你變得好帥!跟之前真是差太多了!我還真的認不出你來耶。」我假假地笑說。
「我本來就這麼帥。」學弟一付不屑的樣子。
這句話實在讓我很難接下去,本想摸摸鼻子,轉頭回去繼續看我的風景時,學弟又開口問:「妳要去那裡阿?」
「我?我要去士林監理所。」
「繳罰單?」
「是要去考駕照啦。」拜託!別再問下去了啦!我內心乞求著。
「考汽車駕照喔?」
「不是,是機車駕照。那你呢?你要去那兒?」我急忙轉移話題,心裡卻不爽著為什麼他問的是汽車而不是機車。難道,我已經過了考機車駕照的年紀了嗎?可是,我去考了這麼多次,也是看到有很多歐巴桑這把歲數才在考呢。
「我不知道。」學弟一臉冷漠的回答。
「不知道?」我看著學弟的臉覺得莫名奇妙。
「剛剛我女朋友跟我說她懷孕了。我聽了之後,不知道怎麼面對,剛好公車來了,就停在我旁邊,我一跳就跳上了公車。」
「喔?……呃?」我聽了之後,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接下來的一陣沉默。我急忙想著我是否該發揮我的同情心,或是擺擺學姊的樣子,安慰安慰他。不過,這種把女生肚子搞大卻又逃之夭夭的學弟,真是該罵!
要罵他嗎?我轉念一想,干我屁事!看看窗外,我慶幸著士林監理所到了,拿起包包準備走人。
「嘿!我要下車了。」我站起身,做出讓一讓的表示。
學弟也站了起來,跟在我後面。
我滿懷著疑惑,轉頭,瞇眼笑著問:「你也要在這站下喔?」
學弟點點頭。
「學姊可以向妳借零錢嗎?我身上只有鈔票。」
「好吧!」我無奈。
車門乒乓一聲關了起來,公車長揚而去。我吸了一口氣,想趕快結束這一切,轉頭,準備跟學弟說再見時,學弟開口說:「我不知道要去那兒!讓我跟著妳可以嗎?」
剎那間,我心軟化成海綿,使點力壓下去,凹痕竟無法回復原狀。
天地之大,竟無我容身之地。
我腦海迷離,浮現出戲劇般的字眼以及金庸武俠小說裡,斷臂楊過與巨大老鷹站在懸崖邊上,風蕭蕭兮的畫面。
很想伸手去摸,他那一根根可愛焦黃的微翹髮絲。傑傲不馴的面孔下隱約的不知所措的他,兩手插在口袋。我差點破口而出:「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的。」這般溫柔的話語。
然而,就在他與我肩並肩走在紅磚道上,走入監理所的那一刻,我後悔了。
想到學弟女朋友捧著大肚子哭泣著尋找他,而他抱著我,說他愛我……。等等!亂想什麼!這不會又是老處女憋了太久,有愛無處發洩的徵兆吧。
我心驚膽跳,兩眼發直地往前邁步。
星期五下午,監理所的人還是很多。我拿著「機器腳踏車駕駛執照登記書」,排隊,繳錢。站在路考的場地上,我緊張地坐上租來的機車,緊緊握住車頭,很小心仔細地催油門,行走在直線平衡駕駛道上,機車車頭卻顫動的很厲害,一下子就壓到左邊的線,開始嗶嗶作響。
路考人員叫喊一聲:「回來!」,我只好調頭。
學弟趴在黃色欄杆上,向我比出大拇指。
我專注地再度催油門,還是過不了直線平衡駕駛道,壓到線的嗶嗶聲,簡直要人命。隨後,路考人員在我的「機器腳踏車駕駛執照登記書」上打了個大叉叉,我呆呆地離開考場。
學弟看見我失敗地走了出來,笑嘻嘻地走到我身邊,手臂搭在我的肩膀上,揶揄地說:「學姊妳太遜了喔!」
頓時,我感到滿腔的怒氣,臉部僵硬,用很凶又簡潔的口氣罵:「干你屁事啊!」。這句話一出口,兩個人似瞬間凍結般,僵在監理所的大門口。
門口很多人,來來去去,從我們的身邊擦肩而過。我看見學弟又黑又長的睫毛,上下慢慢地眨了兩眨,緊閉雙唇,眼神慢慢從我的瞳孔中移開。
我哭了。
喉頭一陣酸苦。
淚水止不住地往眼眶外流出。
學弟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
「欸,妳還好吧?」
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真抱歉!無緣無故發脾氣。」。
「確實是嚇到我了。」學弟似乎靈機一動,語帶興奮地說:「好吧!就讓我來教妳騎車吧!」
我們先去學弟家牽摩托車。學弟的家在大直,一棟粉紅色大廈的其中一戶。不過,我們沒上去,只從氣派、有大理石雕刻美女的大門口進去,坐電梯下去地下室。一台看起來是全新的紅色偉士牌機車停在那邊。
機車穿梭在堤頂大道的車陣中,我坐在後座,涼涼的秋風混和學弟隱約的肥皂香,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與醉意。
一路上,我思考著我為何哭泣,但是這些都已不是問題了。就讓自己好好享受這段迷人的萍水相逢吧!反正很快就會結束的!
機車轉入閘門。大佳河濱公園遼闊的草地一直連綿到大直橋,仍不見盡頭。穿運動服的人們零散地分布於河岸兩側,做著自己喜歡的運動,臉上充滿愉悅。
學弟將機車停在路旁,轉頭對我說:「來吧!妳騎騎看。」。
我爬下機車,學弟也站起來,將車交給我。
「欸!你坐在後座教我啦!萬一把你的車弄壞了,我可陪不起。」
「喔。也可以啊!」學弟說著便抬起一隻腳跨坐上來。
「按這裡就可以發動,……那邊是方向燈,轉彎一定要打喔!……」學弟的兩個臂膀從我肩後伸過來,抓住車頭,認真地說著他的騎車經驗。
我側著身體,從學弟的下巴處四十五度角望上去,學弟柔軟細緻的鬍渣,服服貼貼躺在鮮紅薄唇的上面,人中地帶。我愉快地隨著學弟低沉又帶有點稚氣的聲調,唯唯諾諾地點頭。
「讓我試試吧!」我說。
發動。紅色偉士牌機車慢慢地在道路上爬行,兩邊綠油油的草地,太陽似蛋黃懶洋洋地掛在天邊,天空沒有雲。迎面而來的風,很涼,但我的心是顫抖的,身體像處於七月盛夏的曝曬下。學弟兩手放在自己的腿上,跨坐在我的背後。
我十分敏感,可以清楚的感受到學弟散發出的體熱,以及他身體的任何姿勢,還有耳邊均勻的呼吸。
「妳騎得不錯嘛!下次去考一定過的,放心好了。」
「告訴你,我已經考了四次了,連今天第五次,你有聽過有人機車路考考過五次的嗎?」我一邊加快油門,稍稍轉頭用眼角望著學弟。
「太誇張了!」學弟O字型的嘴吧,呆呆的,一附驚訝過度的樣子,很久才明白似的回過神來說:「難怪妳會哭!」
「不是這個原因啦!」我有點無奈的說。
「那是什麼原因?」學弟很快地回問。
「你別說我,先管管你自己吧!」我有點不屑。
兩人之間突然一陣沉默,只剩下機車引擎的運轉聲。紅色機車似乎就要被基隆河面上映照的黃昏陽光給吞蝕了。
很久,學弟有點沙啞的開口了。「當她跟我說她懷孕的那一刻,我腦袋想的竟然是我愛不愛她?她是陪伴我走過下半輩子的女人嗎?……我真是爛人一個,什麼主意也沒有,只想逃跑。」
我停車,轉頭望著紅著眼睛的學弟。學弟無聲的啜泣著,垂下頭來,輕靠在我的肩膀。天空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黑紫色,只剩下一絲如棉花似的藍。
學弟抬起頭,用雙手手背在臉上亂抹一陣子,苦笑說:「真奇怪,無緣無故的,竟然會跟妳說這麼多。」
「嘻嘻。」我微笑說:「我想當一個人的心中有秘密,而這個秘密又不能跟身邊的人講,甚至是自己最親密的人,也不知道如何開口,這時候對一個萍水相逢的人說,反而輕鬆吧。我是這樣的,我想,你也是。」
學弟也笑了,笑容卻有點奸詐。「妳是那種會告訴不相干的人心事的那種人嗎?」
靠在學弟的背後,風似乎比下午的還涼還冷。但是,我還是決心拋下研究所的補習,跟著他,只因為我也需要人陪。
我們離開大佳河濱公園,找了個有簡餐的咖啡店,兩個人都叫了好大一杯的冰水果茶,邊吃邊聊,這場談天好像有半世紀這麼久,我倆什麼都聊,聊愛情、聊友誼、聊自己的過往,聊好多好多又瑣碎又不著邊際的事物。
我述說了我的心事。我的沮喪僅僅只是大學四年沒有一個人愛我,唯一的一個竟然是我從來都沒想過的青梅竹馬。他的愛來的實在太容易了,容易到我不能接受。
「愛情不過是剛好遇上罷了。在對的時間裡遇到對的人,就是最美好的幸福囉。」學弟聽完我的沮喪後,下了個結論。放下擦嘴的紙巾,我倆站起來,離開了咖啡廳。
「可是,什麼才是對的人呢?」我站在機車旁,帶上安全帽。
學弟也回答不出來,沉思了很久。直到我倆又坐上紅色機車,奔馳過內湖的大街小巷,才突然大喊:「妳認為是就是!」學弟側過臉,用眼角望著我,很認真的說:「只要妳堅持、執著他就是妳對的人,他就是。但是,如果自己有一絲絲的懷疑,都不行喔!」
「那這樣很困難耶!」我大喊,想壓過迎面而來強勁的風。
機車離開內湖,左面空曠的大直重劃區,正零零散散的蓋起摩天高樓。
「我決定跟她結婚。」學弟大喊。但是,自強隧道裡的風好強好強,學弟的聲音支離破碎的,顯得好微弱。
「什麼?我沒聽清楚!」我大喊。
「我決定要跟她結婚!負起責任,讓她幸福!」學弟近幾嘶吼地喊著。
紅色機車穿破洞口,風更強更冷,大自然裡的蟲鳴奚奚落落。學弟的身體依舊散發著熱。
好舒服。我想那個女孩一定會很幸福。
我在哪裡。
猛然睜開雙眼,我迅速從床上跳下來。慌慌張張地離開房間。
不會吧,難道我的冒險開始了嗎?我內心直犯嘀咕。
我快速通過走廊,來到客廳,卻看見學弟舒服地躺在沙發上玩PS2。
「咦,你起床啦。」學弟開心地朝我打招呼,眼睛又快速轉回螢幕。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以一種冷淡嚴肅的口氣問。
「喔,妳喝醉啦。」學弟仍然表情愉悅,專注地打著遊戲。
「喝醉?」我跑上前抓住學弟握著遙控器的手。
「嗯,是阿,昨天你不是喝了一大杯的長島冰茶嗎?」學弟輕輕將我推坐在沙發上,又回坐專注地打著遊戲。
螢幕上殭屍的嘶吼聲,伴隨著槍擊聲、彈殼掉落地面的金屬聲,當然還有遙控器震動的嘶嘶聲。
「長島冰茶?」我懷疑的說,「那不是水果茶嗎?」
「噗,呵呵,學姊,你是真的假的?就算不知道,喝的時候也可以喝的出來它有酒精吧。」
我正想說,我活這麼大,連啤酒都沒沾過呢。卻發現我身上穿的竟然是睡衣,而且還是XL的男性睡衣。袖子、褲管都整整齊齊地折成適合我的長度。
「阿,我的衣服!」我驚訝的大叫。
此刻的我,雖然已經嚇得面目猙獰。
「妳放心啦,睡衣是春梅阿姨幫妳換的。」學弟說。整個人依舊陷入遊戲的廝殺裡。
「春梅阿姨?」
「嗯,來我家幫忙打掃的歐巴桑。」
「對啦,是我幫妳換的。」春梅阿姨從廚房裡走了出來,笑咪咪的端了兩盤三明治,放在我跟學弟的面前。學弟很快伸手去拿了一個塞進嘴裡。
「歐巴桑?」我昏頭了。在我眼前的女人,感覺上年紀已經四十多歲,可是很辣,身材非常辣,臉蛋也不是普通的美麗。
春梅「阿姨」穿的是襯衫、牛仔褲,一點也不暴露。但是牛仔褲立體又合身的包裹住修長又纖細的腿,整個身體前凸後翹,簡直像極了冷艷女星田麗。
「嘿,學姊?」學弟拍著發呆的我的肩膀,叫喚著我。
我回過神來,忽然有一種回到現實的感覺。不理學弟的叫喚,自顧自個兒地站起身說:「我要回去了。」。
在房間,換下睡衣。我內心莫名充滿了無限的悲傷以及煩悶。
學弟還有他的紅色偉士牌機車還有春梅,還有這棟粉紅色高級大廈,跟我,是不同世界的。
我想,就是因為學弟跟我是不同世界。我才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個人在得知最親密的人懷孕之後,可以帶著另一個陌生女人愉快地在河濱騎車談天,甚至還把她帶回家。
我的內心怎麼可以有一絲絲期盼這會是一段愛情?
清醒了最好。我告訴自己。
學弟和春梅都無法理解,此刻,我的堅持離去。善良的春梅還替我找了個昨晚沒回家父母會擔心的理由,要我快快回家也好,並替我準備好三明治與咖啡,裝在小紙袋裡,讓我隨時可以填填肚子。
我也婉拒了學弟想開車帶我回淡水的好意。
獨自走在筆直的道路上,我的心情卻比昨天還難過。默默地走過紅磚道、柏油路面,孤寂更加充滿我心,我沒有方向。
拖著疲憊的宿醉、沒睡飽的水腫的雙眼與沉重的雙腿,在這條筆直沒有行人的紅磚道上,我想,至少還有個淡水小窩可以回去。
Talking to myself and feeling old
Sometimes I’d like to quit
Noting ever seems to fit
Hangin’ around, nothing to do but frown
Rainy days and Mondays always get me down
我開始唱歌。木匠兄妹的歌曲旋律自心中由然升起。
What I’ve got they used to call the blues
Nothing is really wrong
Feeling like I don’t belong
Walking around some kind of lonely clown
Rainy days and Mondays always get me dow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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