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知道該拿才華與自由怎麼辦,我知道

2020/04/20閱讀時間約 13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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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人才子常活在一種小資氣氛中,晚明就是個先例。
陳繼儒《太平清話》卷四曾形容當時社會:「至今吳俗,權豪家好聚三代銅器、唐宋玉器、書畫,至有發掘古墓而求者」。
社會越侈靡,一般闊人的吃喝玩樂消費,大家都容易有了,這時,便只有進行符號型消費才可顯身份、擺闊氣。買骨董、藏文物,附庸風雅,乃大行其道矣。
何況,此類古玩還可保值升值,自然就更讓人趨之若騖,蔚為時尚了。
此時便出現了一大批與書畫、金石、古玩結合的文人,如文徵明父子、祝枝山、唐寅等。他們不但長於詩文,亦妙擅書畫,精於鑒別。一方面把文人趣味推廣到社會上,一方面也接受世俗供養,成為附庸風雅者之風雅教主。
再者,文人遊藝,亦使各種雜藝漸得提升其地位,躋身風雅。
以金石收藏來說,宋歐陽修《集古錄》開其端,明中晚則大盛。其中石的部分,本來只是收集古刻石碑拓,這時就自己刻了。
此即文人刻印。古代刻印,均由工匠銅鑄,此時始流行文人自己在石頭上刻。文徵明的兒子文彭最重要,其後文人之亭臺樓閣遂無不在印章上起造。
於萬曆間已形成三派:三橋派、雪漁派、泗水派,領袖分別是文彭、何震、蘇宜。而何蘇其實都是文的弟子或在師友之間。三派之外,還有許多文人如李流芳、王穉登、王谷祥等也喜歡刻。
於是,雕蟲篆刻,遂從「壯夫不為」的工匠技藝,一轉而成文人之業,下開清朝以迄現在的波瀾壯闊之局。印人多是詩人、書家,又都能篆籀,亦影響到入清以後篆隸大興、取法碑刻之風。
篆刻如此,繪畫更是。文人畫,唐宋已發其端,到嘉靖萬曆,乃以變格而成主流。董其昌、莫是龍等,倡為「南北分宗說」,謂李思訓父子、趙幹以至馬遠夏珪為北宗,著色山水;王維、張璪、荊浩、關仝、董源、巨然、米芾父子等為南宗,水墨渲染。前者是畫家畫,後者是文人畫。畫家這一行的人畫的畫,反被人瞧不起,認為畫須有文人氣才好,這就是文人勢力宏大之證。
諸藝皆如此這般地趨於文學性。琴、棋、書、畫、文玩、金石,皆成文人遊藝,下及刻竹、制扇、造壺、煎茶、熏香、作酒、唱曲、建園林、斲家具,無不沾染文人氣,須有文學品味。

二、

文人階層擴大,凡物皆沾文人氣,這個時代特徵,又莫過於女子之文人化。
中國文學與西方不同,西方從前沒有女作家,中國則作者本不限於男女。故漢有班昭蔡琰、南北朝期間有鮑令暉等,《玉臺新詠》可能也就是女人編的,唐則薛濤魚玄機,宋則李清照朱淑貞等,亦皆膾炙人口。
但整體女性作家數量暴增,乃是嘉靖萬曆以後的事,前後差距極大。女詩人女詞人不是絡繹閑出,而是群星忽然燦爛於天際。明亡殉國的王季重,女兒王端淑所編《名媛詩緯》,光是詞人就收錄了五十六家。
這種盛況,由嘉萬延續到清中葉,其後便花事漸歇了。
因此它並不只單純是女人受教育的多了就自然出現的景象,乃特殊文學史事件,為時代之徵。
我們也不能僅研究個案,如賀雙卿、徐燦、葉小鸞、柳如是等,而當知這是個女人群體自覺地模仿文人名士的時代。除了賢妻、良母等人格目標外,讓自己成為文人,是這個時期女人的集體理想之一。
故此時女人往往以成為才女自期。社會上看女人,亦輒喜其為才女。才女之大量湧現,遂為亙古所無。《平山冷燕》十四回云:「女子眉目秀媚,固云美矣。若無才情發其精神,便不過是花耳、柳耳、鶯耳、燕耳、珠耳、玉耳,縱為人寵愛,不過一時。……必也美而又有文人之才,則雖猶花柳,而花則名花,柳則異柳,……詩書之氣、風雅之姿,固自在也」,可謂一時社會心理之宣言。
才子佳人小說大盛於明清之際,正由於此。
才子佳人之佳人,並不只是美人。美人以貌為主,佳人則需有文才。文人對此等女子,亦視為斯文同類,有聲氣之感,如徐渭《女狀元》雜劇,為其「四聲猿」之一,後來什麼《四嬋娟》《酬紅記》等均衍其緒。

三、

女子有才,為人所賞既如此;男子當然更是如此了。《雲仙笑》第一回就說:「天下最易動人欽服的是那才子二字」。人之最高者,曰才子;書之最佳者,曰才子書(後來金聖歎稱《史記》《水滸》《莊子》《西廂》《杜詩》《離騷》為六才子書即是如此)。
在這樣一個強調才的時代,文學最主要的也就是才。利瓦伊楨云:「頃自二三大家王元美、李于鱗、胡元瑞、袁中郎諸君以為有一代之才即有一代之詩」(宋元詩序),謂每個時代的文學都是才的表現;茅一相題王世貞《曲藻》說:「一代之興,必生妙才。一代之才,必有絕藝」,亦是此意。
這樣強調,看來就漸與前後七子重視格調不同了。
過去,主張作詩應學唐的,大抵不太就詩人之才性說,而是懸高格以為鵠的。但另一種思路卻不如此,認為整個文學創作都該表現才氣。
公安人袁宗道伯修、袁宏道中郎、袁中道小修,並稱公安三袁;又與其友人江盈科、陶望齡等合稱為公安派。此派在近代文學史述中便是以「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反對復古派著稱的,乃萬曆中著名的慧業才人典型。
才人不受法縛,故袁中郎說:「唐人妙處,正在無法耳」「代有升降而法不相沿,各極其變、各窮其趣,所以可貴。……不效顰於漢魏、不學步於盛唐,任性而發」。
於是這個反復古反格套反法縛的公安派,便在近人所著文學史中被大書特書,視為晚明不同於明中葉的鐵證。然後牽聯於晚明王學、資本主義萌芽、童心說、情欲解放等,胡扯一通。
其實萬曆乃嘉靖之發展而非變革,公安之說,在整個時代中亦只為一支流,主流仍是復古,公安不足以顛動之。何況公安又何嘗顛覆之?
袁中郎少年時期受禪家破執重悟之說影響,確曾主張過詩文應任性而發。但才性生命很快就因修持漸深而有了轉變,萬曆廿七年左右,即覺「向之所見,偏於悟理,而盡廢修持,遺棄倫物,偭背繩墨,縱放習氣,亦是膏肓之病,遂一矯而主修」。
主學、主修以後,他便強調應讀古人書:「近日始學讀書,盡心觀歐九、老蘇、曾子固、陳同甫、陸務觀諸公文集。每讀一篇,心悸口呿,自以為未嘗識字」。
他與後七子不同處,只在後七子主學唐,而他認為還該學宋人,並非反法反復古。因此他說宋人也是法唐的:「有宋歐蘇輩出,大變晚習,於物無所不收,於法無所不有。……今之人徒見宋之不法唐,而不知宋因唐而有法者也」。
歷來研究晚明文學的人,只曉得公安一派反對復古,不知公安反對七子之復古,跟他自己主張復古,本不矛盾。並非反對別人復古,自己就是個反復古論者。
五四運動以來,講文學史者,大多不甚懂文學,亦無思想能力,故一見江盈科等人之批評七子復古,即謂他們反對復古。殊不知正因要復古,所以對七子派之復古瞧不順眼,認為像他們那樣子復古,並不真能復古。
復古論者彼此均言復古,然所欲複之古不同。事實上就是彼此腦海中對於理想詩歌之美感模型,各有不同的抉擇與認定。前後七子心目中的美典,是盛唐;公安派這些人心目中的美典,其實是中晚唐(現在才子文人心目中的美典,則主要是西方的某某)。
因此他們提倡的,乃是一種清淺曉暢的風格,如「立當青草人先見,行傍白蓮魚未知」「乍過煙塢猶回首,只渡寒塘亦共飛」之類,不追求盛唐渾厚氣象。
正因所欣賞嚮往之詩境如此,所以才反對七子派主張「詩必盛唐」。謂詩應用眼前語寫當前之事,批評七子之用古語,譏笑他們「千言萬語,不過將旌旗、宮殿、柳拂、花迎、金闕、玉階、晚鐘、仙仗,左翻右覆」。
卻沒想到七子這種運用古代語詞,以達成「陌生化」的美感效果,也同樣可以有效地製造出距離感,形成另一種趣味。而詩之風格,當然也未必就非要暢協於眾耳眾目不可。
因此,與其說他們有什麼道理,毋寧說它出自於一種審美的偏執。
袁氏兄弟心目中的美感典範是白居易、歐陽修、蘇東坡。宗道《白蘇齋類集》以白蘇名齋,態度甚為顯然。
他們兄弟對七子不滿處,多在七子之貶宋也。故袁中郎說:「弟才雖綿薄,至於掃時詩之陋習,為宋季之先驅,辨歐蘇之極冤,搗鈍賊之巢穴,自我而前,未見有先發者,亦弟得意事也」。七子主張學唐,他們喜歡蘇軾,這不同樣是學古嗎?
袁宗道〈刻文章辨體序〉即痛罵當時破棄文體規矩法度者:「古人體裁,一切弁髦而不知。破規非圓,削矩非方。即令沈思出寰宇之外、醞釀在象數之先,終屬師心,愈遠本色矣」。
什麼是本色?本色不是性靈本心,而是文體法度。創作者應該「修古人之體而務自發其精神」,也就是:一、學古人之體,掌握文體規矩;二、學古人不能抱形似、泥皮相,要能得其意;三、要學古人之體而自發其精神,顯示自己的才性。也就是:個人才性是通過法度、學古才能彰顯的。
文人才子大盛的時代,乃因此而仍是法古的。對古的熟悉與熱愛,正是才子與一般人不同之處,足以顯見其才。

四、

由這方面看,萬曆中與嘉靖即無大不同,只是學魏晉名士、宋代文人以顯其才情的才子才女更多些罷了。
上焉者學古,下焉者以古為把玩。真正的不同不在學不學古這兒,而在那原先分裂的道學和文人關係漸趨合會了。
像公安三袁,我們現在均以其為文人,但實際上中郎「死生情切」,迫切想處理的乃是生命的問題。文字,只是他在修證過程中的一些紀錄,文章好不好,本不措意。就是要令文章好,關鍵也不認為是在技巧上,而是在生命品質上。
他非常親近的友人黃平倩曾自述:「余少時溺於文人習氣,欲以風雅命世。後漸有遊仙之興。自官於京師,得聞性命之學,然終旁皇於長生無生之間而未有定也。丁酉入都,得遇君家兄弟,力為我拔去貪著濁命之根,始以清泰之樂引我,既又得聞向上大事」,足證袁氏兄弟所重在於性命之學且兼會三教(這跟我們現在也是類似的。文人都要講情懷,詩之外,他們一定還要說遠方。還常要修密、習禪、學道、學佛、講神秘體驗、親近特殊教派……)。
近百年之文學史述,一談到晚明文人,就只知他們遊山、玩水、看花、釣魚、品茗、談女人的小品文,瀟灑顯才子之氣的那一面,甚且說他們反傳統反道學,能打破七子復古之局;又能獨抒性靈,講自己的話,不再模仿聖人,代聖立言。
實則哪裡是這樣的呢?三袁自己就是學道之人,批評別人假道學,旨在強調我才是真道學,他們對八股文更是大加讚賞的。
這種講性命之學的文人型態,過去文學史書偶或觸及於此,卻均歸入王學、王學末流,狂禪風氣等等。不曉得中郎反對禪,也反對泰州王學。
他論佛教,重淨土、重戒律,論王學則說:「陽明之學,一傳而為心齋,再傳而為波石,三傳而為文肅,謂之淮南派。……其弊至於為氣魄所累,語云:字經三寫,烏焉成馬」。
三袁,只是當時文與道漸合之代表。這種合,是時代之趨向。在趨向中,當然不是所有人都有同樣的造詣和表現。貌似修道人,淡泊名利、脫屐軒冕的人很多,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山人」現象。
可其中就有不少只是借此以為標榜的。本文開頭提到的陳繼儒,號眉公,即是晚明有名的山人;但就有人譏諷他「飛來飛去宰相家」,可為一例。話雖如此,山人之多,豈不表示當時文人頗以修道者自熹乎?
早先講道學的文人,主要表現於時文八股,現在除時文外,還興起一類新文體:清言。
清言之清,上附魏晉清談,如王宇《清紀》云:「近日清話,如《娑羅園》一帙,語多感憤,人共快談。……漢之清議、晉之清談,徒自及也」。
屠隆《娑羅館清言》、吳從先《小窗清紀》、董斯張《朝玄閣雜誌》、陳眉公《太平清話》、周嬰《卮林》、《菜根譚》等都是這類書。其內容或劄記心得、或甄錄談資,或紀述談論,性質確實接近魏晉清談,但寫法並不相同,乃是語錄體的格言化、諺語化、文學化。
郭紹虞就曾指出:假若道學家語錄體是言之不文者,那麼這種清言小品便是言之文者,我們看道學家語錄可能會感到沈悶,讀此小品卻只覺其絲絲動人、玲瓏透徹。
如「風花之瀟灑、雪月之空清,唯靜者為之主;水木之榮枯、竹石之消長,獨閑者操其權」「狐眠敗砌,兔走荒石,盡是當年歌舞之地。露冷黃花,煙迷衰草,悉屬舊時爭戰之地。盛衰何常?強弱安在?念此令人心灰」(菜根譚)等,內容融合佛老,講人生之體悟,文筆則空靈澹泊,具文學感性之美,當時人稱此為「麗詞醒悟」,即指它合文采與道學為一。
作此人生清醒語,未必是他們本身真已有此修養,大多數只是在作文。
猶如寫八股時文,代聖立言,是假妝自己就是聖人在說話,清言之清也是如此。
隔岸觀火,故對人生可觀賞品玩之,可冷語冷眼言說之,顯示一種隔的美感;以談說諧辯顯才華,故又可橫說豎說,「間或悖教拂經,不可為訓。然其旨歸,皆是為哄堂葫蘆之助。……迂散閑曠、幽憂抑鬱之夫、取而讀之,亦自不覺其眉之伸、頤之解」,展現才辯之趣。
相對於那時闊人之玩古董,此時文人多可謂為玩深沈。清語、醒語、麗語、見道語,層見疊出,可是思想既不深刻,文學上也淺易奇僻並見,正緣於此。
文人才子,在歷史上,曾是社會主體,晚明尤甚。其生活自有邏輯,行為自成一格。明其本相,不惑於其幻設,才能了解他們,並進而了解他們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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