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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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家裡很窮。
家中只有她和她父親兩人,租在一間破舊的公寓頂樓。晴天時陽光會從鐵皮屋頂上的破洞把水泥地板照出幾顆橢圓狀的光點,雨天時她們會換上銅碗接雨水。
她罹患慢性肺病的父親長年待在家,身體情況好一點時,會坐在床沿喝著廉價米酒看電視;差一點時則側臥在床上,眼睛卻始終盯著電視,好像非盯著看不可。電視總是播放著不知名的一再重播的鄉土劇,他有時酒喝多了會指著電視大罵,把酒瓶亂摔。
她沒有母親。從小她父親就告訴她,她是個沒有母親的小孩。她長大後明白一個人是不可能沒有母親。她曾試著問父親關於母親的事,他總是一臉鐵青,盯著電視不發一語。直到她出了父親的房門就聽見背後傳來「婊子!賤女人!」的咒罵聲,不知是罵電視還是她母親。漸漸地她就不再過問。
她高職畢業就直接工作,薪水用來供養父親和她自己。她省吃儉用存了一點學費,白天工作晚上唸私立大學夜間部。她唸大學的目的不是想要混文憑,而是聽說她所唸的學校幾乎都是有錢的公子哥,她想若能攀上富二代當個少奶奶,她和父親就不用這樣辛苦的過日子。誰知她交往了幾個才發現全是些紈褲子弟,只會花錢卻沒有腦袋的草包。
其中有個男孩她令非常傾心,雖然他談不上家族顯赫,但對她特別愛護與珍惜,跟其他那些不尊重女性的公子哥不同,他是內斂的成熟的。
除了他她不曾邀男孩子回家,她想讓父親看看他。她父親看了非常歡喜,因為他是這麼樣一個正直又有禮的年輕人。他在她們簡陋的客廳裡與她們無所不談,充滿未來想像和希望的理想讓她們父女兩如沐春風。她當下覺得她找著了一生至愛。
直到那天晚上她送他出門,在狹窄的樓梯間裡他留下一句話:恐怕我們不適合。接著他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留下她坐在階梯上哭了一整晚。她父親怪她一定是她什麼地方做的不好惹人生氣,叫她去向對方道歉。她知道其實是她高攀不上,依她們家的條件是不會有人願意娶她的。她從此下決心將孤獨一輩子。
她大學畢業後在一間飯店當夜間櫃臺人員。就在她離開學校兩年後的一個夜晚,她坐在櫃檯後無所事事,再怎麼和身旁同事聊天也禁不起瞌睡蟲侵襲,就在她閉上眼睛快要失去意識時,突然聽見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是個男人。
她抬起頭眼睛卻睜不開,疲倦的眼皮像已拉下的鐵門般緊緊閉著。不知怎地她忽然夢見她大學時的導師。
那位導師很年輕,剛從博士班畢業,才大她們班同學們十歲,因為她晚讀所以大她六歲。他長的一副娃娃臉,看上去同她們一樣年紀,分不清誰是教授誰是學生。他當她們導師三年,最後一年他離開學校到國外的大學做研究。她剛進學校就被導師要求家庭訪問,他知道她是低收入戶的學生。他擔任她的導師期間,每年兩次到她們家做家庭訪問,為她提供社會資源的協助,甚至第二次的家庭訪問開始會帶著高級補品送給她父親。他是除了那男孩之外唯二去過她家的男人。
她忽然感到有人用力地推了她的肩膀,在她差點摔出椅子之際,精神突然一振雙手大拍櫃臺跳了起來。她轉頭看向旁邊的同事,同事扶著她肩膀小聲地說:客人在叫妳!
她轉頭向前看,眼前站著一名穿襯杉打領帶,下身卻穿卡其短褲的男人,背著旅行包對她微笑。她花了幾秒鐘才認出他來,「老師!」她驚喜地大叫,原來那男人就是那位導師。
「我⋯⋯老師您怎麼在這裡?」她把原本就快要脫口而出的「我剛才夢見你!」硬生生吞下。
「我回來參加一個研討會。好久不見,妳好嗎?」他看上去還是一樣沒變,時間只在他的娃娃臉上留下一點兒痕跡。
他的問候讓她感到羞愧,一見面就問人家為什麼在這裡,實在是沒有禮貌。她馬上拿出職業態度說:「是的,我很好,謝謝您。請問您有預約訂房嗎?」
他怔了一下,笑著報了自己的名字及電話。她非常熟練地為他辦理入住。她自己也感覺對他的態度好像過度做作了些,因此她親自領著他去他的房間。過程中兩人終於輕鬆的閒聊起來,他向她說明他在國外的研究;她則向他說明家裡的狀況,父親狀況愈來愈糟,幾乎已經不能下床了。
「研討會有三天,結束後我方便到府上拜訪妳父親嗎?」在她帶他進房後,他放下旅行包後說。
「好的,爸爸看到老師應該會很開心。老師您請休息,晚安。」她笑著回答。帶上門後才後悔為什麼這麼輕易地答應他。她一點兒也不想讓別人知道她家裡的情況。
這三天她下班一回到家就把家裡打掃的一塵不染,也告知父親老師會來看看他。父親雖然虛弱但看起來很高興。
三天後老師如期來訪,和以前家庭訪問時同樣帶著高級補品來到她們那破舊的老屋。他看著地上橢圓形的幾個光點,不知怎麼油然升起一種溫暖的感情。
她父親無法出房間見客,她和老師只好搬兩張板凳,和坐起身子靠在床頭的老父親聊天。她父親雖然開心有人來看望他,但身子實在虛弱,不時地閉上眼睛昏昏欲睡。老師和她看到了,同時站起身要服待老父親就寢。
「我來吧。」老師邊幫老父親換上睡衣邊說。她站在後面看著老師溫柔的服待自已的父親,動作輕柔地像是在抱著小貓一般。這時老師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她看了他的眼神突然像是被震懾住一樣,腦中瞬間湧出無數地畫面。
她想起所有看過他的這種眼神的時刻:在她大學第一天他向班級自我介紹;在他每次來做家庭訪問,陪她和她父親聊天;她每次上他的課,無意間兩人四目接觸;在她周遊在那些公子哥們之間,忽然在校園裡看見他的表情;在那位男孩傷透了她的心,她無意間在走廊上遇見他,向他訴苦時;在他離開學校的前一個月,她經常感到背後他熾熱的眼光。
她忽然有一種恍然大悟的驚訝的心情,那眼神很明顯地在告訴她:我愛妳。
她竟然一點兒也不知道。
「妳怎麼了?」他看她呆站在那兒,眼光好像看著遠方。
「不,沒事。」她回過神來,低著頭走出房間,不敢迎向他的眼神。
他沉默地跟在她後面走出了房間。她站在客廳中間也不回頭看他。他呆了半响,說:「那我先走了,妳早點兒休息。」
「嗯。」她還是不看他。
他逕自走出大門。她跟在他後頭要把大門給關上,忽然她感覺門被他拉著不動,她抬頭看著他,迎向那比以往更熱烈,像是要把她雙眼給燒灼的眼神。
她眼眶充滿著淚水,沙啞地說:「恐怕,我們不適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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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又無聊的極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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