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解經的傳統 (下)

2020/11/12閱讀時間約 19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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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能把經學用在自己文學創作上呢?歷來有幾種方法。第一種是以經為詩料,作為文章的材料。這是唐宋以降編類書時常用的方法。
中國的類書基本上是文學性的,以備文士采擇,寫文章時用來引經據典。
古代文人怎麼讀這麼多書呢?滾瓜爛熟,隨口就可以引。不要怕,編好類書,寫文章時就方便了,要用什麼典故,查類書,上面都有,洋洋灑灑,有三個字的有四個字的有五個字的,還有押韻的等等。
此等類書,不乏經學家參與編輯。如清江永就有《四書典林》三十卷,分天文、時令、地理、人倫、性情、身體、人事、人品、王侯、國邑、官職、庶民、政事、文學、禮制、祭祀、衣服、飲食、宮室、器用、樂律、武備、喪紀、珍寶、庶物、雜語諸部,凡七百三十多題,引用書目百六十二種,體例模仿《北堂書鈔》。
倫明在《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稱該書:「援引必確,排次不茍,可為類書之式,並足供詞家之采獲」。江永還另有補作,名《四書古人典林》十二卷,乃其絕筆。這是為文學寫作提供典故參考,以供獺祭的。
類似的專著,還有如明蔡清《四書圖史合考》二十卷、明陳許廷《春秋左傳典略》十二卷等。
第二種,是到經典中尋章摘句,以備采摭的。
此法其實就是詩評家的摘句,歷來評文亦有此法,如林鉞之《漢雋》、蘇易簡之《文選雙字類要》都是。
宋胡元質《左氏摘奇》十二卷亦屬此種。胡氏別有《西漢字類》五卷,此書則摘經傳中字句古雅新奇者,匯為一編,再在文句下兼采杜預集解,略加詮釋。
元吳伯秀《左傳蒙求》一卷,也是這類做法。摘錄左氏精句麗辭,既供品藻,又可讓作文者「稟經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清高士奇的《左穎》六卷亦然。采輯《左傳》中單文只字,環麗警異,足備詩文之用,取名左穎,自謂取其「詞旨古奧,如刀之有環、禾之有秀穗也」。
陳廷序則說:「字句在書,渾渾耳,噩噩耳,忽擷之以出,殆猶錐之脫穎者然,故直名之曰穎也。」字句在整本書裡是根據事情根據義理讀下來,不覺得,但經過他摘出來以後,好像脫穎而出,所以叫做穎。此即「麗辭」也。
換言之,摘選出這些句字來,本身就是以一種文學眼光去對經典文字做處理的行動。
處理幅度更大的,是另一種。
如宋徐晉卿《春秋左傳類對賦》。以左氏記事有事同而辭異者、有事異而辭同者,錯綜變化,而二百四十二年年間,盟會征伐、朝聘燕饗,事亦極為繁賾,學者不易貫通,故賅括其意,寫成此賦。凡一百五十韻,一萬五千字,絲牽繩聯,比事對仗。
雖說是為初學者誦習之便而作,但可視為是以文學體裁來改寫經典。把春秋裡的各種事情寫成一篇賦,兩兩對仗,找出同類的事、相反的事,把這篇賦背下來以後相當於對左傳裡的事件有一個線索。這篇賦把事情重新組織起來,而且它本身是一個文學作品,既便於記誦,又可當文學作品來讀,這是以文學體裁來改寫經典的方式。
此賦,論者謂其「欲錯綜名跡,原始要終,則簡其句以包之;欲按其典實,則表其年以證之;欲循其格式,故比其類以對之。屬辭比事,釐然不紊。」(張壽林《續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但每句下只注年而不注事,學者不易考察,故清高士奇又有注釋。在每句之下排比傳文,標識端委,逐句為解,變成我們讀《左傳》的一種方法。
甘紱《四書類典賦》二十四卷,也是這類東西。另有黃中《詩傳蒙求分韻》,自序云:「喜讀《毛傳》,取義類對偶之合者,裒集之。……並摭拾《左傳》精句,錯綜參互,匯成一編。」此書分上下平三十韻,每韻各為四言對偶若干聯,並在每句之下分別注其出處,並略加注釋。
張國華《四書分類集對》亦屬此類。彙輯四書句作聯語,凡帝德、內閣六部、寺院、神祇、名賢、古蹟、三教九流各事務都有,奇思耦合,斐然成章。他又有《麟經依韻集句》《曲禮集句》等,體例也差不多。
又王繩曾《春秋經傳類聯》三十二卷,序說:「嘗怪《黃氏日抄》所采左氏警句,僅得數行,掛一漏萬,覽者病焉。及見經解中宋徐祕書晉卿《春秋經傳類對賦》,凡一百五十韻,其於十二公、二百四十二年之事,亦約略備矣。然而拘於聲韻,選字難工,事弗類從,猶如野戰;龐雜之病,更甚於掛漏。茲分類彙集,剪其雋語,聯為駢體,以便記誦。」
屈作梅補注,十分稱道它的「組織之工、屬對之巧,爛然如天孫雲錦,非復人間之機杼。」
同類之例,還有劉霽先《字湖軒續左比事》。該書取左氏事類,排比為對偶文章,張壽林曰:「是編之作,……比事屬辭,以為修辭之用也。稽其所對,以四言為多,六七言次之。對文工整樸實,不改字以違經,無飾詞而背理,是其足饜人意者」,也仍是就其文學性說。
蓋此類作品,都是把經書改寫為文學的做法,把原先用在詩文上的集句、集聯方法,擴及經典,或者屬對成章,成為賦篇。
清華嶸《勿自棄軒遺稿》中的經義條比四十條,則略似連珠體。
俞樾也有《左傳連珠》一卷,自序云:「《宋史.藝文志》所載春秋賦,有崔升、裴元輔諸家,今皆未之見,獨徐晉卿《春秋類對賦》一卷,刻入《通志堂經解》。其賦數聯一韻,而不求事之相類。……未知《宋志》所載崔升《春秋分門屬對賦》其體例何如?餘謂只取兩事之相類,則不宜作賦,而以連珠為宜。……因作《左傳連珠》一卷,如陸士衡演連珠之數」。凡五十篇,取《左傳》中盟會征伐、朝聘燕饗,以及卿大夫言行,兩事相類者,演為連珠,庸次比耦,配儷工妙。
該書各篇之下均未標注年月及出典,且將兩事由經文脈絡中摘出作對,與經義並不相關。故非解經之作,乃是一種以經典所載事類為材料的文學創作,也可供文家采摭,或令後學了解運用典故之方法。
這樣的書,對文士作文之有幫助,自不待言。古代的例子不好實指,眼前的事倒可以說一個:
俞樾《左傳連珠》,講明了是為孫兒俞升雲作,其孫得此教誨,後來果然在文事上大有表現。俞樾是道光三十年二甲第十九名進士,俞升云為光緒二十四年一甲第三名,也就是俗稱的「探花」,在科名上突過乃祖,顯示他在制義方面工力不弱。有筆記上說,俞樾晚年筆墨每由升雲代筆。事雖不可考,但俞升雲自己確實著有《詩境淺說》《樂靜詞》等。連珠一體,少承曲園老人指授,料亦精能,不過沒什麼文獻留下來。倒是以連珠教小孩子練習寫文章,可能已成俞氏家傳之教學法,故俞升雲之子,即大名鼎鼎之俞平伯,雖是新文學名家,出版過新詩集《冬夜》《西還》,雜文集《雜拌兒》等,但在他的《燕郊集》裡就收了一篇《演連珠》,抄兩段,以徵其家學:
蓋聞十步之內,必有芳草;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是以臨淵羨魚,不如歸而結網。蓋聞富則易治,貧則難治。是以凶年饑歲,下民無畏死之心。飽食暖衣,君子有懷刑之懼。……
蓋聞思無不周,雖遠必察。情有獨鍾,雖近猶迷。是以高山景行,人懷仰止之心。金闕銀宮,或作溯洄之夢。蓋聞遊子忘歸,覺九天之尚隘。勞人反本,知寸心之已寬。是以單枕閒憑,有如此夜。千秋長想,不似當年。
這就是連珠體在俞氏家族中傳承之證。文學家看經典,往往不脫本身之立場及需要,希望經典能對自己的文學寫作有幫助,從經典中學來的知識或本領,能直接作用於文事。俞氏一門的例子,就可以幫助我們了解這一態度。俞樾固然是著名的經師,但他與紀曉嵐袁枚一樣,也是文士氣很重的人,《春在堂隨筆》一類著作,便非純經生所能為。他還校改過《三俠五義》。另外,他並作過一卷《經義塾鈔》,也是課孫稿之類。因光緒二十七年詔廢時文,改用四書義、五經義,也就是回到宋人經義,不用後來出現的破題、接題、小講等名目,故俞樾擬作,以供童子作文參考。凡易三篇、書兩篇、詩二篇、禮二篇、春秋二篇、四書五篇。這是以文章說經義,既是說經,又是撰文了。
這叫做以經為文料,就是以經典為材料,加以文學性的處理,這是一種方向。可是有體者才能有用,要把經典用於文學上,頂好經典本身就是文學,如此則為同類之相加相乘,非一類之搬挪搭套。這就是前面看到,經典往往還須經文學性之改寫或處理的緣故,此種處理就是要闡明經典的文學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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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說孟子,明朝戴君恩有《繪孟》十四卷,清末民國初年的倫明 — — 他寫過《序長歌記事詩》,是一個大藏書家 — — 在《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裡面說:「大旨仿《蘇老泉批點孟子》,於篇章字句,以提轉承接結合等法為之標明,但彼此不無小異。……蓋孟子本妙於文章,其精義妙道,即寄於變化錯綜之間,讀孟子者固不妨別開生面也。」
什麼叫做別開生面呢?我們讀《孟子》一般都是從義理上掌握,但義理之所以能講成這個樣子,和它文章的開闔動盪有關,所以即可以從這裡去了解文章的寫作方法。這樣一種以文章之美講《孟子》的方法,其實不是經學的正途,起碼不是經學家一般路子。所謂「孟子本妙於文章」,大約也不是那麼「本來」,在蘇老泉以前,正統的經注;在老泉以後,如朱熹的《集注》等,就都未曾以此視之。孟子且被目為傳道之儒,非文章之師。是到了蘇洵,才以文學之眼觀之的。
老泉此書不見得可靠,但明清間影響極大。戴君恩之外,如金聖歎有《釋孟子》一卷,倫明說它:「大抵以尖刻之筆,曲為摩寫,妙義環出,令閱者解頤。惟於經義太疏。……小說家以文為戲,固不能繩以考據也。」可見也是文章家言。
清康熙間汪有光《標孟》七卷、乾隆間趙承謨《孟子文評》、嘉慶間康浚《孟子文說》七卷、同治間王汝謙《孟子讀本》二卷等,亦皆屬於此類。趙承謨《孟子文評》、嘉慶間康浚《孟子文說》七卷、同治間王汝謙《孟子讀本》二卷等,亦皆屬於此類。
這都是從文學角度來分析文章,分析到最後甚至於認為《孟子》這本書不是語錄,不是弟子們對他言談的紀錄,而是「作文」。問答當然也有因緣,但每一篇從它的題目、主旨,前後怎麼呼應,是把它當一篇文章來寫的。這純粹是後來文人的看法,當初孟子跟告子等對答時怎麼可能是這樣呢?把《孟子》一章一章當做一篇篇的文章看,這叫做以作文之法評《孟子》。
孟子在魏晉,其實很少以文章之美見重。唐代韓愈推尊孟子,基本上是以道不以文,主要強調道的這一面。
只有柳宗元自序其文,云:「參孟荀莊老以盡其變」,才算是由文章上采摭孟子,但怎麼樣「參之以盡其變」,仍不得其詳。宋代蘇洵批點《孟子》,固是依託,但蘇氏父子確是為文法效孟子較為具體的人物,當時就認為蘇洵的文章像孟子,當然蘇洵的文章不是全部學孟子、像孟子,他還像縱橫家,所以後人依託他。蘇洵稱讚歐陽修文,就是以孟子、陸宣公、韓愈、李翱來比擬,可見他認為的孟子是一個文學傳統中的孟子,這不是從義理上說他好,而是從文章上說。
這種闡發《孟子》文學性的作風,用《蘇老泉評〈孟子〉》這本書來代表,雖然它是假的,剛好叫做「妙得真相」,就是說偽書有偽書的功能。為什麼不假託楊雄呢?託一個更古的不好嗎?為什麼要託蘇洵呢?因為蘇洵顯示了那個時代的這樣一種風氣。
同樣道理就是《詩經》。
我們現在談文學時好像《詩經》本來就是文學的,其它如《春秋》《尚書》《爾雅》等是不是文學,卻都還要經過一些解釋。《詩經》則是毋庸置疑的文學經典,是文學的源頭,開啟了整個文學的傳統。
然而在漢、唐,究竟有多少人這樣看呢?即如劉勰之《宗經》,也是把《詩經》與其它各經並稱,並不特別講,也就是並不特別認為它最具文學性。《明詩》篇由葛天氏、黃帝、堯、舜講起,只用兩句話講過雅頌四始,就接下去說秦之仙詩、漢之柏梁體了。《詩經》雖被納入大範圍的詩歌傳統中去看,卻未針對《詩經》的文學性有何具體闡揚,反而仍在說:「詩者持人情性,三百之藪,義歸無邪」這一類經學家言。真正開始由文學角度去看《詩經》的,乃是在宋朝。
朱子說要把《詩經》作詩讀,就是說我們讀《詩經》不要把它當成經典。你心裡把它想成經典,把它神聖化了,即可能誤入歧途,就以現代人讀詩的方式去讀它就好,所以叫做「把《詩》作詩讀」。這句話聽起來好像是廢話,但《詩經》要作詩讀,不就是說以前的人並沒有把《詩經》當詩來讀嗎?
林希逸序嚴粲《詩緝》,則另推此說之源於呂東萊,說:「呂東萊始集百家所長,極意條理,頗見詩人趣味。……蓋詩於人學,自為一宗」,這就是把《詩經》跟其它經典用文學性分開了,《詩經》因為特別具有文學性,所以「鄭康成以三禮之學箋傳古詩」,就不對路了,並不恰當。
所以文學詩經學跟漢代的箋傳詁經不一樣,明朝戴君恩等人論《詩經》就受這個的影響。何大掄《詩經主意默雷》凡例說得好:「詩家所貴,最取詞華,率俚無文,色澤安在?如只訓句訓字,則有舊時句解可參。」詩家之解《詩經》,手眼和經生自是兩樣的。
「文學詩經學」注意到的人非常少,早期只有周作人談過這個問題。但因周作人的文章都收在他的雜文集裡,學者很少有人注意。而且自《四庫全書》以來就反對這個路數,相關的書多半沒有收在正文裡,只收在「存目」中,只留下一個書名,評價也不高。故這些書流傳很少,更少人研究。
近年只有山西的劉毓慶先生做過有關《詩經》的文學性的研究,他主要做明代。所以這是一個新的領域,過去很少有人注意到,推源於宋代或關心其流衍到清代的就更少了。
其它經典,如《左傳》,歷來也是講史事、論義例而已,到唐代劉知幾才標舉《左傳》作為史文的典範。韓愈論文,也提到「《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浮誇相對於謹嚴來說,似若貶辭,但那是由史載事實、或道德判斷上說的;若就文章說,則浮誇也許還可以視為一種褒揚。文采之采,甚或文章之文,本意就是繁采雕縟的,所謂「物一無文」,又或如後世俗語所說:「文似看山不喜平」,浮誇至少與謹嚴一樣,可視為文章美的一種典型,如果它不勝於謹嚴的話。因此我們可以說《左傳》的文章美,在此時已被發現了。不過具體抉發,仍有待於宋賢。
歐陽修《左傳節文》十五卷,與蘇洵批《孟子》一般,均是後人偽託,以尊風氣之始。厥後就是呂東萊《東萊博議》及真德秀《文章正宗》一類東西,導引風潮,啟浚後昆,影響深遠。
呂氏書,是選取《左傳》中若干他覺得有關理亂得失的事件,疏而論之,成為一篇篇的議論文章。這種寫法雖非直接闡述《左傳》的文學性,可是對爾後科舉取士時考經義作文章的士子特具參考價值。楊鍾羲在《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中評王船山的《續春秋左氏傳博議》說:「此書詞勝於意,全如論體,多與《春秋》無關,與東萊之書略同」,講的就是這類書的特性,其實均不在詁經,而在作文。乃是藉史事以申論,論要如何論得精彩、令文章得勢,才是重點所在,故楊氏批評此法:「非說經之正軌」。
然而在考經義的時代,此法不啻津梁。我猜呂氏作書時本來也就有為科舉應試者開一法門之意,猶如他另撰的一本《文章關鍵》說:「觀其標抹評釋,亦偶以是教學者,乃舉一反三之意。且後卷論策為多,又取便於科舉。」本書教人如何論經義,則尤便於科舉。
為什麼要談經義呢?因為宋代跟唐代不同,唐代有詩賦取士,宋代神宗王安石卻認為詩賦取士,大家就都去寫漂亮的文章了;但朝廷需要的是能臣而不是文人,所以要求這些人能通經,對經學有體會,把體會寫出來即可,所以叫經義取士。
王安石的新政爭議很大。可是到了南宋,雖然大家都反王學,青苗法、保甲法等全部廢掉了,但這種經義取士的辦法卻沒變。南宋理學家都反王學,但他們對於經義取士這個大原則是支援的。認為通過對經典的學習,了解了文化的大根本,才能夠立身有本,才能作大臣,所以反而寫了很多書來教人怎麼寫經義文。除了朱熹,金華學派呂祖謙,永嘉學派陳傅良、葉適,也都提倡它,陳傅良影響更大。
根據宋代制度,《春秋》可以在三傳內出題,到了靖康以後改用正經出題,就是只用《春秋》,不用三傳。可是因為《春秋》本身可供出題的很少,比較簡略,能供出題的範圍少,範圍少,考生就便於揣摩,出題就很困難,題目出來出去都差不多。後來又擴充到三傳裡面都可以出,經跟傳都可以出題,這叫合題,宋明以後都這樣。呂氏《博議》,專就《左傳》發揮,後世出現擬題、破題、作論的方法也是要參考它,包括王船山也寫過《續博議》。
到了真德秀《文章正宗》就更厲害了,影響更大。真德秀《文章正宗》則體例不同,是把《左傳》摘選成為一篇篇的文章,於是《左傳》就脫離了原有的編年史裁框架,成為文章了。
這對後世影響更大,明代如汪南溟、孫月峰等都在此肆其身手,還有一大批附從者。
如明惺知主人《左藻》三卷就自稱仿孫氏品評,自《鄭伯克段於鄢》到《楚子西不懼吳》,凡一百零一篇,附於十二公之下,以篇首一二句為標題,並對其敘事煩而不亂、淨而不腴的特色多所闡揚。又依汪氏說,分為敘事、議論、辭令三體。各體之中,又分能品、妙品、真品三等。清金聖歎《唱經堂左傳釋》則只釋了《鄭伯克段於鄢》《周鄭始惡》《宋公和卒》三篇,體例等於坊選古文,評介亦重在語脈字句之間。又劉繼莊《左傳快評》八卷,體同《左藻》,收文一○五篇,句法古雋、敘事新異者,詳為之評。方苞《左傳義法舉要》一卷,舉城濮、韓之戰,邲、鄢陵及宋之盟,齊無知亂等篇,於其首尾開合、虛實詳略、順逆斷續之法,詳為之闡,以明義法;林紓《左傳擷華》二卷,選文八十三篇,逐篇評點,並細疏文章之法。……均屬於真氏之流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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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樣著重闡發《左傳》文學性,甚或根本就以單篇文章來看待《左傳》的作風,還有元、明以後的大批評點。
如編寫過《古文析義》的林雲銘,就另編過《春秋體注》三十卷。前者如真德秀一般,選了幾十篇《左傳》,當成單篇文章講其義法;後者就經文而參錄三傳,看起來像經解,而實亦只是講文法,與周熾《春秋體注大全合參》四卷相似。周書且就《春秋經文》中可做制義比合等題的地方,載其一二字為題目,一一為之破題。對經傳,也強調其作文之法。例如說「作春秋文第一要有斷制,如老吏斷獄,一定不移;第二要有波瀾,如剝蕉抽繭,逐層深入」等等。此雖為科舉應試者說法,但其法正是文章之法。
此類著作,著名者尚有王源《文章練要》。此書內容就是春秋三傳的評點,分為六宗、百家,以《左傳》為「六宗」之首,以公、谷為「百家」之首。後來《左傳》評本別刊,公、谷也刊為《公谷讀本》。不論全書,只就公、谷二傳選其情詞跌宕者,以經文為題,把傳當成據題目寫的文章,圈點評論其文法語脈,篇末還有總評。
韓菼《批點春秋左傳綱目句解》亦屬此類。凡六卷,體例雖仿朱熹《綱目》,但以文章之法點評《左氏》,頗采孫月峰批本,每篇末尾所附總評,則多采呂東萊、孫月峰、茅鹿門、鍾惺等人之說。方苞也有《左氏評點》二卷,辭義精深處用紅筆、敘事奇變處用綠筆、脈絡相貫處用藍筆,又分坐點、坐角、坐圈三種,標示字法、句法。桐城另一位文家周大璋也有《左傳翼》三十八卷,張廷璐序,雲其大旨存乎論文,則亦方苞之類也。
諸如此類,凡經傳皆可以文學之眼續之,發掘其文學美,即便是《大學》《中庸》亦然。清許致和作《學庸總義》即是如此。甚至還有專就虛字論文的,如清丁守存《四書虛字講義》一卷,把「四書」裡面七十五個虛字找出,先引《說文》《爾雅》等釋其音義,再就行文的委曲變化,說明如何用虛字暢達文章之精神脈理。這些書,實與詩文評語相輔翼,均可視為文學批評的資料,只可惜過去幾十年的人都不曉得這個道理罷了。
由此可見劉勰開啟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傳統。它本身是一個大的傳統下的東西,叫做經學下的文論,但是他又開啟了一個傳統,叫做文學性解讀經典的傳統。這就是劉勰的書在魏晉隋唐不太有人欣賞,可是在明朝中晚期越來越有賞音的緣故。我簡單梳理這樣一個脈絡,提供各位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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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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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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