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談敦煌:騰身卻放我向青雲裡

2020/11/25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我原在台灣淡江大學主持中文系所時,系中即有老敦煌研究院出身的敦煌學家蘇瑩輝先生,時相過從,飫聞緒論。故對敦煌與敦煌學略有所知。一九八九年又率台灣教授團訪問敦煌,與段文杰先生有些交往,後來還安排過其公子赴台展畫。辦佛光大學時,又邀高爾泰、蒲小雨夫婦來為學校做了敦煌風格的壁畫。
此類因緣甚多,因此雖不常寫敦煌論文,卻頗遊敦煌,對敦煌之關心不敢後人。然亦因此,對敦煌之發展有些愚見,冒昧提出,幸勿以骨鯁見斥。
首先,我覺得敦煌的發展應身腦合一,其次應扭轉端線,三應調整方向。

敦煌學興起業已百年,研究成果當然十分豐碩,但內行視之,不免仍多遺憾。榮新江先生說:「迄今為止,我們還沒有擁有一部真正意義上的敦煌學史,沒有『辨章學術,考鏡源流』的敦煌學史,更沒有『評判高下,辨別優劣』的敦煌學學術史。」可為一例。這是指整體概括性的學術通史類作品目前仍不饜人意,而在這整體之內各個分部分支,成果也都尚有亟待發展之空間。
此中有個結構性的問題就是:所謂敦煌學,其實主要是針對十七號窟中發現的四萬卷左右寫本文件進行研究,洞窟本身與壁畫向來不是重點。
許多敦煌學家根本沒到過敦煌,也沒必要到敦煌;許多敦煌學研究重鎮更不在敦煌。一九八一年,謠傳藤枝晃說:「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曾引起許多人不快,可是事實上敦煌學在巴黎、在倫敦、在日本、在北京、在上海、在杭州、在四川、在蘭州、在台灣、在聖彼得堡,在許多地方,而確實不在敦煌。敦煌研究院的先生們很努力、很辛苦,但敦煌學的主體,畢竟在經卷而非洞窟。洞窟及其藝術,在歷來研究中也是最少的。
造成這種現象,原因甚為複雜,其歷史我們也不必去追究。我們面對的問題,乃是如何去調整,設法把敦煌學研究的重心拉回到敦煌來。
拉回,不只是為敦煌考慮,更能在結構上改善敦煌學的內在性質,讓敦煌學可以發展得更完善。
藏經洞所藏文件,原屬敦煌所有,其內容是與敦煌史、地、社會、宗教及洞窟營造不可分的。可是如今,文獻既不返家,敦煌也對這些文件無甚繫念。數十年來,《英藏敦煌文獻》是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俄藏敦煌文獻》、《敦煌吐魯番文獻集成》是上海古籍出版的,《中國國家圖書館藏敦煌遺書》是江蘇古籍出的,《浙藏敦煌遺書》是浙江教育社出的,《敦煌寶藏》是台灣新文豐出的,僅一種《甘肅藏敦煌文獻》由甘肅人民社出版過,敦煌本身與此類大規模文獻整理工作無關。
文獻整理是過去敦煌學之主要工作內容,敦煌未能於此貢獻氣力,自然也就使其地位在整個敦煌學中居於旁支,未能「預流」。
敦煌本身在壁畫、雕塑之研究及洞窟保護方面當然有其貢獻,但未結合文獻的研究,事實上難以深入,成果其實甚為有限。
敦煌地方政府雖倚洞窟為旅遊產業發展之資,卻不知借重早已形成世界學術網絡的敦煌學,亦是缺乏見識的。以致受敦煌學震懾、感動而親赴敦煌的旅人,在敦煌根本感受不到任何學術氣氛,為之悵悵不已。一般遊客,走馬看花,在洞窟之間晃一晃、逛一逛,匆匆瀏覽瀏覽壁畫便走,也完全不了解敦煌深厚複雜的文化內涵。
讓敦煌與敦煌學重新合體,方法很多,一是延伸並擴展「藏經洞」概念,發展成文獻中心,供人參訪、做研究、辦講座、開會(這是目前網站、資料庫所不能比擬或替代的)。一是改造目前粗俗浮淺的文化旅遊產業模式,將敦煌變成一處教育、學習的文化藝術聖地。三是提升、擴建敦煌的學術機構。缺乏學術力量的敦煌,如何將敦煌文化表彰於天下?
該圖片由刘 剑Pixabay上發布

其次,敦煌之被發現、獲得重視,是由外國人開始的。探險考古者,由西域進入,一路掠劫考察而抵敦煌,其動線由西而東。因此敦煌文化乃整體西域考古之一部份,敦煌的洞窟藝術與文書,一向也被倂到「敦煌吐魯番學」這個大概念底下看。敦煌,是這一路西域考古的東端。
我們國內的敦煌學,雖名稱上未附入吐魯番,但實際上仍沿續著這個學術傳統,例如上海古籍出版的《敦煌吐魯番文獻集成》就顯示了敦煌是與吐魯番並著看的。歷屆「敦煌學」會議中,談吐魯番文書的論文亦不罕見,誰也不會覺得不自然。
由此端線發展下來,敦煌吐魯番學之重點自然在於西域民族與文化如何延伸到敦煌、敦煌成為各民族文化交流之地、瓜沙史事中不同民族之表現等。這個重點後來因中日學者參與日多,漸有調整;但主要是想對整個東洋史的「中古」時期有所解釋。如就其視野之端線看,仍是將敦煌併入了西域。
敦煌乃玉門關所在地,當然與西域文化極具關聯,但它不是西域,只是入西域之門戶。由過去的觀點看,注目的是由中亞西亞到敦煌這一線。這一線當然很重要。不過,由洛陽、長安到敦煌的這一線,過去就忽略了。
也就是說:敦煌學的興起,令敦煌備受關注,但敦煌學也遮蔽了敦煌的文化身份,使人的視野局限於敦煌及其西線。我所謂扭轉端線,意思就是要把眼光轉過來,注意由長安到敦煌這一線。
這種調整,對甘肅全省之發展至關重要。目前,旅客到甘肅,大多是到蘭州,接著飛敦煌,以入新疆。東線之旅遊與產業發展遂嚴重滯後。
事實上,俗稱的「絲路」,係由長安出發,入甘肅之第一站為涇川,一路西去,經河西走廊,抵敦煌才出陽關、玉門關而入西域。如果我們把端線由「吐魯番–敦煌」拉回到「長安–敦煌」,則甘肅全境由東徂西就都可覆蓋於其中。脫離目前敦煌單點發展之狀況,以點帶線,整體拉開甘肅的文化格局,涇川、平涼、天水以及河西四郡可以整合成一篇大文章。

扭轉端線,實際上便意味著要調整方向。
過去談敦煌,強調它在文化交流上的作用,而且主要是西方或西域文化由此輸入中原這一面。之所以如此,係因前述學術傳統使然,此等視角,大豁心胸,令人對過去不甚了解的中外交通史增益了不少知識,實可感謝。但漢文化西傳,遍及敦煌與西域之聲光,卻顯得黯然了。
敦煌石室是僧人開鑿的,以此修行,其圖畫或雕塑自然以佛教內容為主。但就在這樣的地方,儒道及相關文書卻有大量遺存,其實是令人驚異的。一般佛寺裡,儒書所存皆甚稀,敦煌則很可觀。以巴黎所藏為例,道教文獻占了6.1%、儒家文獻占4.5%、其他文書20%、紀年文獻19.1%,合起來將近40%。其他地方雖無如此高的比例,然其量均高於如今內地一般寺院之儒道世俗文書,於此即可見當時漢文化影響之跡矣。
這些文書,雖有部份各族文字,畢竟仍以漢文為絕大多數。陳寅恪曾說:河西地區「秩序安定,經濟豐饒,既為中州人士避難之地,復是流民移徙之區,百餘年間紛爭擾攘固所不免,但較之河北、山東屢經大亂者,略勝一籌」。漢末年中原戰亂、西晉永嘉之亂,中原百姓為避戰禍,一向長江流域移民,一就向河西敦煌。
敦煌儒家經典,《周易》有4種25件,《尚書》2種52件,《詩經》4種47件,《禮記》8種16件,《春秋左傳》4種57件,《春秋穀梁傳》2種6件,《論語》6種106件,《孝經》6種42件,《爾雅》3種5件,凡39種356件。多為唐以前的稀世寫本。篆書、隸書,草書、楷書、行書均有。篆書在所有敦煌文獻中,僅兩頁殘紙,卻均為儒家類文獻,即P.3568和P.4702兩件《篆書千字文》。
此外還有大量蒙書、文抄、詩賦曲辭、應用文、律、令、格、式抄本,史書抄本,方志抄本,本草抄本,算書抄本等。
另有許多摘抄本、略出本、節抄本和新集本,如《論語摘抄》、《勵忠節鈔》、《新集文詞九經抄》、《新集孝經十八章》、《雜集時用要字》等。
其中甚至還有藏文儒家類文獻:P.T.986《尚書》,P.T.1287《史記》,P.T.1291《春秋後語》,5.T.724、P.T.992、P.T.1284《孔子項托相問書》,P.T.1283《兄弟禮儀問答》等,以及藏漢文字對照的P.3419《千字文》寫本。
此等文獻,顯示了敦煌漢式教育發達,科舉盛行,家族禮法也頗講究,故多有家訓、家教、訓蒙材料。而此種思想也影響到佛教,《父母恩重難報經》就有五六十種。
目前敦煌學對儒道方面的關注,遠少於西域文化、佛教,甚至低於回鶻、吐蕃、景教、摩尼教,這與當時漢文化在敦煌居主導地位之情況是極不相稱的。
另據楊憲益《譯餘偶拾》之考證,漢初封建制已傳播至大夏王朝,大夏希臘王尤屠帝摩可能東進至疏勒一帶,仿封建制,分封諸子;又仿郡縣制,一縣分為若干驛亭。漢初皇帝諡號上加孝字,在公元前一八七左右亦被西亞希臘王國諸王採用。可見漢文化西傳仍有許多我們未及注意到的地方。
據我看,敦煌的東西文化交流史,只能說是西來文化融攝於漢文化的歷史,整個大趨勢畢竟仍是漢化。因此,漢文化之向西傳播更值得關注。即以回鶻佛經來說,大抵即非由印度及中亞傳入,而是由漢譯佛經或漢撰佛經(也就是偽經)譯成回鶻文字。壁畫及石窟形制,同樣有由中亞式轉為漢式之情況。
唯有我們注意這種漢文化發展史,平涼天水這些古代華夏文明創生區所生產的文化,經隴上與北方草原民族交融,再經敦煌而深入西域吐蕃、吐魯番的歷程,才能重新被世人所關切,整個甘肅才能孚應「華夏文明傳承創新區」的期待。

最後,我要談談生態問題。
敦煌文化是綠洲的文化,所以說「春風不度玉門關」,玉門關內應是綠意盎然的。可如今呢?水資源匱乏、植被覆蓋率低、濕地退化日益加劇、土地荒漠化持續擴展。
生態環境退化的原因是「五濫」 — — 濫墾(無計劃、無節制的開墾土地)、濫牧(超載放牧)、濫伐(林木)、濫採(中草藥、草皮等)、濫用水資源(超採地下水等)。
如今黨河上游「引黨濟紅」工程分水500萬m3、月牙泉治理回灌年用水600萬,加上人口和耕地面積的急劇增加,造成黨河斷流。瓜州縣雙塔水庫、玉門市昌馬水庫攔截河水,又造成疏勒河斷流。於是,敦煌市只得每年開採地下水4100萬m3用於農業、工業和生活用水,地下水位遂年平均下降0.43m。著名旅遊景點月牙泉由上世紀60年代13000多平方米,銳減到現在的5 300多平方米;水深由過去的十多米下降到現在的一米。濕地每年遞減。到2005年,境內濕地面積減少了近1/3。綠洲區內的0.07萬餘公頃鹹水湖和66.67餘公頃淡水湖80%已消失。
此外,全市有3.33萬hm2土地沙化。自1994年以來,綠洲區外圍沙化面積增加了1.33萬hm2,平均每年增加0.13萬hm2。而現在沙塵暴以及浮塵天氣也在增加。
莫高窟更是深受風沙的侵蝕以及粉塵的危害。鳴沙山方向的風沙對崖面露天壁畫的撞擊、磨蝕,已導致了壁畫褪色、變色,還使不少窟區、窟頂遺址殘敗不堪。相當數量的窟頂被剝蝕 ,甚至會引起崖體的坍塌。
目前(編按:本文原發表2017年10月),年降塵量已達65.4t·km2,且83%以上為稜角狀、次稜角狀高硬度的顆粒。既能隨湍急的氣流運動對壁畫、塑像進行磨蝕,又能侵入壁畫和塑像顏料的空隙間,攜帶的細菌和化學物質還會對壁畫的顏料產生多種生物和化學作用。
這樣的環境,還要持續擴大開發旅遊,不是自取死路嗎?談什麼敦煌文化的現代復興?
我不是說不可以再開發旅遊,而是不能再以現在的模式發展旅遊產業。改變模式、提升層次、走向綠色生態學術文化旅遊,才是今後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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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大講堂
龔鵬程,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講學世界各地,現為美國龔鵬程基金會主席。已出版論著150餘種,包括《文學與美學》《儒學新思》《中國文學批評史論》《俠的精神文化史論》等。微信號:龚鹏程大讲堂。微博:weibo.com/u/1101501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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