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陰陽 003

冥界酆都，吏部考功司。

吏部監司張善橋一手拿著三尺長的木筆，一手拿著公文折子，站在一個沙盤旁邊，看著盤裡的細沙沉思。

他已經盯著這個沙盤看了一整天。

去年十月，是冥界大比之期，有一批新血進入冥府，成為下級官吏，另有一批冥官卸任轉世，重入輪迴。考功司前任監司吳道遠先前因故被言官封駁，革去官職，在這次大比過後再世為人，監司一職，便著落在張善橋身上。

張善橋才剛上任，便接到了一顆燙手山芋。

都城隍包里仁收取陽間道士的還陽錢，私放已報考冥試的鬼魂還陽，無巧不巧，給鬼王抓個正著，這事原本該送刑部，但因事涉輪迴，發付九殿平等王處論處。平等王大筆一揮，將這位都城隍連降三級，公文折子輾轉從九殿轉到刑部檢覈，這才轉到吏部，五天前總算送到考功司來。

大比過後，地府人事初定，原本該是吏部最清閒的日子，然而這道公文來了之後，張善橋就一直心神不寧。

包里仁連降三級之事，倒還容易，在根本地獄隨便找個缺讓他下去填補便是。然而，該由誰來遞補都城隍這個位子？

冥府之中，六道齊聚。所謂「六道生靈」，是指天、人、阿修羅、畜生、餓鬼、地獄六道。其中人道眾與畜生道眾生於陽界，死後肉身入土，魂魄入冥，然若業障深重，難以消除，則在枉死城中蛻化成地獄道眾；天道眾生於天界，餓鬼道眾生於陰土；阿修羅眾隨生各道，但多是為鬼趣所攝的天人。

依照慣例，地獄道眾歸地獄管束，聽憑使用；餓鬼道眾在酆都自營生活，可經冥府大比出任冥官，但大多派任酆都。若要在職司輪迴的十王殿任官，雖無明文，但歷來都是先從人道眾與畜生道眾中挑選。

城隍受一殿轄管，鎮守陰陽交界，其中一項重要職司便是拘魂。由於陽間魂魄多寡，多半與其州縣配置息息相關，是以城隍一職，向以陽間州縣為名；而轄管陽間京師的都城隍，便是諸城隍之首。在冥府，十王殿職司輪迴，六部管理酆都，職務不相統屬，但十王殿官員派任，仍由冥府吏部管轄。

張善橋在吏部工作六十年，自知凡遇城隍左遷，大多指派底下的副手升任，然而都城隍一職，是十王殿職位頗高的好缺，除由副手升任，亦可由諸城隍之中選任，也有由六部官員轉任的先例。或是因此，都城隍降職的公文還沒送到吏部，就已經有好幾路人馬明裡暗裡地來探消息。

對此，吏部主政胡奐之只對張善橋說了一句話：「你先擬個名單上來看看。」

胡主政這話說得輕描淡寫，但他可沒敢掉以輕心。

張善橋在沙盤上寫下的第一個名字，是戶部郎中朱用誨。此君百多年前在陽間擔任清水縣令一職，任內因一名魙鬼發狂，吸乾了清水城隍洪穗及主簿判官古慶孟，故爾臨危受命，協理陰司事務。然而朱縣令日審陽夜審陰，積勞成疾，暴斃而亡，是以他死後，一未受審，二未參加冥界大比，便逕入六部任官。朱用誨性情古板，數年前曾因細故當面頂撞吏部主政胡奐之，後來是戶部主政王盛齡出面緩頰，才將此事揭了過去。

雖說冥府曾有六部官員轉任城隍的先例，但六部的郎中一職乃是主政的左右手，與都城隍同級，調到陽間任職，明為平調，實為貶謫，此舉的羞辱之意不言而喻。

張善橋又從禮兵刑工四部各挑了一個官階比朱用誨低了一兩級的冥官，想了想，將刑部主事張季平的名字從沙盤上抹去──此君甚受刑部主政獬豸倚重，要是將他的名字呈上去，只怕這位脾氣火爆的刑部主政鬧上門來。

之後他寫下了四位城隍的名字：滄州城隍魯寶園、瀛州城隍屠谷三、雲城城隍陳守一，終南城隍趙永欽。

這四位城隍都是一時之選，各有舉薦。魯寶園生前是殿試狀元，陳守一曾為戍關名將，趙永欽則是沒能挺過天劫的修道居士。而那屠谷三雖是七世耕牛，但他從地獄獄官做起，一路升任瀛州城隍──瀛州是陽間南境三州之一，戰禍連年，陽間荒煙蔓草，陰間忙碌非常，前任城隍安道勤屢為惡鬼凶靈所逼，最後無奈辭官投胎去也。然而屠谷三自去瀛州，數次用計鎮伏大批凶靈，吏部主政胡奐之曾當著秦廣王的面對他頗多讚許。因此，屠谷三在這回都城隍補缺之事當中頗受矚目。

最後，張善橋在沙盤中寫下最後一個名字：東海城隍況景堂。

況景堂是張善橋早年在一殿擔任曹官時的老長官，生前與妻子姜沁娥的情夫鐘奉互捅而死，在地獄繞了一圈，方才考上冥官。他從十殿孟婆亭的烹藥伕做起，百餘年後，當上了東海城隍。前不久，況景堂才派了一位判官謝衍榮帶信到張善橋家送禮，表達角逐都城隍之意，請這位在吏部任職的老部屬提點幫忙。這幾天張善橋調閱了一些案卷，發現況景堂官聲不惡，若將他列入提名名單，應當也不會招來太大的非議。

反正就是個陪榜的順水人情。

張善橋看著沙盤上的九個名字，又琢磨了好一會，之後回頭拿起紙筆，將那九個名字寫了下來，準備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