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宮的隱喻

　　　　　　　　　　（3）

　與寵兒來自同一個bbs站台，迷上買書自學熱衷幫人做網頁鍛錬自己實力的阿力〔那段日子他常找我去不乏演藝圈與文化名人赫然在座的時髦咖啡屋，總是兩個人坐下來我專心看書他在紙上畫娃娃。後來他把畫在嘉義民雄斗進雜糧行按日撕下薄透光的日曆紙＋課餘任升學補習班兼職導師無限取用重複多印的講義對裁成廢紙利用+偶而也去文具行花錢買零售方格紙，等等種種雜碎紙張上的娃娃製成明信片與筆記本套裝組合在網路販售，寄了一套給我，至今未拆，擱在書房最中間本就堅固耐重，又再經我強化的鉻鐵書架上面算來第三層藏書與上方格板之間已經想辦法充分利用多塞好幾本進去只餘一公分半公分那麼窄仄的縫隙不思聞問，任其孤零閒置幫我遮擋這麼些年時間的落塵。現在用阿力的名字搜尋我的電腦，可以找到我在精神科就診大半年後返家療養2003年全屬編造的日記，其中有一篇瞎說亂扯『走在街上遇見自稱是性愛通靈者的阿力』，自誇閉上眼睛可以見到來人前晚做愛的影像不用張開眼睛也知道是假的。另外時間稍晚於前篇日記，另一封寫給親愛的沒有稱謂不知誰人的信裡提及蔡琴在香港演唱會中忍不住一陣哭泣，歸咎原因說他畢竟也還是個女人——這張CD當日聽完不知隨手擱在哪裡找了好幾年都找不到，此刻卻赫然發現擱在架上好好的——當天下午同時收到阿力來信，因未摘記內容，已經忘了到底何故『震懾於自己竟然從未意識到他畢竟也是個女人』，云云。〕幫我建立取名為青春無敵的個人網頁〔印象裡我當時還未聽過部落格這個中文譯名，也沒有現成格式、版面可以套用的便利包，只能花錢買網路空間及使用年限，其他一切都要自己來。〕阿力為我在首頁粧點了一枝由點狀構成gif 格式猶在風中淺擺搖曳桃紅色連枝長莖的虛擬之花，放上我在bbs時期寫的文章，又湊合配了幾張照片〔a.中學畢業向同學借了canon F1 學人玩黑白攝影，把第一卷底片最早用右手食指按的那幾下快門拿去攝影社暗房沖洗被人看到誇獎可以去參加比賽喜孜孜以為薄有天分，此後辛苦花了快二十年光陰始認清自己不是天才，泰凡人們開口誇獎讚佩驚嘆凡此種種只是一套社會語言。b.又把我媽去婚攝公司穿白紗——可能當時還未流行新人出外景或在室內影棚拍照，我在親友家中跳蚤市場影視劇集裡看見同時期的結婚照都是在街邊騎樓拉下的鐵卷門前擺出大同小異假裝落落大方的端淑姿勢——將我媽穿白紗的古董照片剪碎拼貼合成著色塗鴉，同時在邊緣剪出鋸齒狀。c.臨時用拍立得局部特寫雜誌香水廣告媚眼迷濛的女模特故意露出滿滿慾求依偎在一個男人裸裎的胸膛，結果距離太近，原本精緻清晰的畫面全都失焦模糊，氣味分子改變幻化至今嗅不出到底給偷天換日成什麼味道。d.參照說明書第一次學習使用數位相機免不了亂按快門，實未預期也不知感光元件將什麼東西攝入盒中顯影成像，變成仿彿藏有深奧哲學的一團抽象色塊。拍下這幀照片那台家人剛買鋪天蓋地宣傳劃時代最強300萬畫素配16 MB 記憶卡的Nikon Coolpix 885經上述學習性的測試還未正式啟用，第二天就被我偷拿去幫寵兒——一定是我內心忐忑預感不祥降臨的懸疑心理作祟，以致胸臆滿是憤悱懣煩無意識尋找發洩目標——當日委實不知自己將這款不耐煩心情寫在臉上——幫寵兒拍攝他打算應徵大本時裝雜誌編輯要用迴紋針跟履歷夾在一起的生活照。當日我在學校門口四下張望幾趟才看見他盛裝打扮成充滿夏日風情的女郎，為了閃躲七月熾灼的太陽——蔡琴唱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不能停止懷念海風再起浪花的手嘩嘩嘩嗚嗚嗚哭了起來抽抽噎噎年復一年不是容易的事——寵兒在馬路對面用紅漆手寫學生襪12雙100軍人襪6雙50黃白兩色壓克力板蘸汁太多泛濫滴流呈發抖顫慄如恐怖驚悚電影海報字體之違停車攤遮陰處向我招手老半天，我穿過行人不當通行然而大家早都習慣直接穿越永遠行之有人的汽車迴轉道過去馬路對面找他，太陽太大，我們在陰影的地方拍就可以了嘛，你知不知道會有色溫的問題背光的問題ISO的問題粒子粗細大小的問題，我用市井口語所謂青筍筍的難看臉色脅迫命令催促他過馬路回到那天夏日七月午後超大太陽底下，又不耐煩他小姐脾氣堅持守法自己另外走遠路繞一大圈下去迷宮似分布十幾個出口的地下道出來多等七八分鐘——自此我很在意過馬路的問題，一生中無數次把它提到哲學高度思考為自身言行辯解不歇——寵兒才剛從地下鑽出露面走近，我就單手持只有一百多公克幾乎感覺不到重量輕盈小巧抛光閃亮的迷你相機，另一手插腰不等他擦汗也不管姿勢擺定沒有，沒有招呼沒有引導沒有設定情境，他以為才要開始前置準備熱身試鏡就咔嚓咔嚓按了幾下，然後逕自宣布結束今日作業，氣呼呼——仍不自知當時將一切由不祥預感引起的情緒反應寫在臉上——把FC卡拆出來交給他。寵兒按捺不住受辱情緒鼓舌如簧擇言譏刺：瞧你這幾下身手根本吹牛不會拍照——我臉皮一陣麻辣發燙想到自己以前在bbs 的po文儘寫照相攝影的事——例如在總共吸引阿力、vanny姊姊和寵兒三個粉絲紙上相簿之用文字拍照系列曾有如下記事：如果用400度黑白底片的話，60/5.6的設定是最恰當的了，剛好可以把負荷在我貧瘠臉頰上的心事顯影成秋天裡一叢叢小樹葉的樣子——正當我把這個句子在心中默念一遍感受身體內的臟腑被烙上將會遺存終身不褪羞恥記號的隱密刺痛，又聞叱說違規過馬路社會上就是有你這種人——此刻暫不用詳實計算這個刺痛點延續了多少年，光是後來他把暱稱改為泥娃娃同我設計掩人耳目一起去香港過耶誕節，第一天就堅持等紅綠燈不肯跟大家一樣趁沒車的時候小步快跑前進中央安全島，已到對街的我折返跑回來和他爭執綠燈亮了兩次兩人還站在原地瞪眼互看，我說香港紅綠燈兩段式法規和台灣習慣不同，劉青雲演裁決所法官在法庭上就解釋過交通條例的精神，郊區人少先看左邊沒車再看右邊沒車自己覺得安全就可以過；你不守規則——人比規則大，不管什麼時候人永遠比規則大。如此便當瞭解從一開始我就一再把紅綠燈過馬路、乃至接下來戴口罩的問題置於某種在社會行走之政治學的標題下討論，其實沒並有範疇謬誤——寵兒繼續冷言諷刺，瞧你一身沒有顏色造型搭配觀念我要是設計師絕不允許你穿任何一件我設計的衣服。刺痛感越來越清脆易認，時光荏苒，此後十幾年一路至今我都只穿破舊吉得堡慈安宮彬彬幼稚園免費發送洗到破洞領子全都疤嘎掉了也不嫌棄的爛衣服——外國人說商標都是講logo，你們台客土包子沒知識才唸成mark——去年始看忘了朱家姊妹哪一個在描寫90年代台灣社會轉型奢華商品物體系的實驗小說裡也如出一轍赤裸裸這樣說，然而昨天日本綜藝都市行腳時尚女星遊逛青山從衣服店出來開口也是說嬷牯——你去哪裡剪的頭髪賊一樣難看死了、到底有沒有每天洗澡身體長那麼多噁心增生物，此此等等。隔天──距離她看清我真真實實只是一隻鼠輩孬種豎仔渾蛋臭水溝裡跟大便攪在一起難分難捨的爛泥巴還有好長一段日子要過，到時候再來談我怎樣真真實實是隻活在陰溝裡的鼠輩，不然說每個人的存在其實都是被吊掛在一個如衣架般左肩與右肩互為鏡相的對等結構上，善與惡、愛與厭、美好與醜陋、寶貝與爛貨，翻轉來翻轉去，都還吊掛在同一個衣架上對稱相覷──拍完照的隔天寵兒把FC卡還我，說從裡面的7張照片挑出一張拿去媽媽任職超貴氣上市大公司用想來應該也是最新最潮效果最好的彩色印表機印成小學生作業本大小一式兩份裝進相框分別擺在家中玄關進來客廳處的小茶几和媽媽辦公桌上，雖然我——此前一直不敢承認我後來曾好幾次去他家看到那張裝在簡易相框打印出來的照片——明明記得有先把FC卡刪除乾淨才將相機放回原處弄成不曾有事發生的安然樣子卻還是被家人發現裡面有張女生照片證明我是衰神，此後凡做壞事總被抓到，不然就是害人被抓。2013年我把玩也是家人買來任其荒廢一陣子然後淘汰抛棄囑我拿去使用的550D——現在拍片變得很簡單，從這裡按下去就可以拍了——想想正好可以湊合思考一下這個以眼睛觀看擬像為中心的時代是否生病了？要怎麼診治這個拿相機代替眼睛的風尚？就把家裡的相機找出來集中——當時我以為就算沒有拍照嗜好，但是每個家庭在遺忘許久的角落至少都會有兩三台相機，沒想到一搜多到自己嚇一跳，尤其是消費型相機，一整張桌子都擺不下，還有好幾台——例如一次買一條大衛朵夫香菸就送一台名廠代工塑膠材質的傻瓜相機——還有好幾台擠不進畫面只好割愛。我把家裡擱著無用的相機集中起來擺在想像中醫院的手術枱上，彷彿這些來源各異性能有別組成拍攝集團軍的相機小隊成員罹患了一種「快速被消耗掉」的病，而這種病的直接影響就是我們蓋了許多可說是專為攝影而誕生的景點建築，或者說，有很多景點根本只存在於攝影裡。我還記得當時新聞報導內湖公園那座經後製入選世界十大美橋實際光凸凸乾巴巴台灣大小公園隨處可見再平凡不過水泥製成偽竹節欄杆的弧形橋，不然就是照片裡的食物味道聞起來比較香，所謂看起來很好吃，日本綜藝節目每天都要說上好幾次的おいしそう，oishi-so——我從中拾起自那個夏天午後開始就任其荒廢不曾再使用過的Coolpix在手上把玩，裝上電池開啟電源按下開始錄影上下翻轉搖晃試驗變焦伸縮遠近，想起早就忘光的往事，自動馬達嗞.嗞.嗞.嗞.無意識地拍了幾秒鐘畫面，後來我將隨便塗塗白色粉漆單調不平整的天花板僅有一根裸線吊著綠白雙色雪花玻璃簡單燈罩的電燈泡與現在的HD規格相比畫素太低粒子太粗質感太差根本廢片的幾秒鐘——自動repeat的蔡琴抽鼻子泣泣嗷嗷心甘情願將自己陷在裡面不顧危險第四次哽咽失聲，舉手拭淚演唱中止了幾秒鐘——將這幾秒剪進影片，標題寫做吾愛，開麥拉，在一個簡單化的批判模型裡偷渡了一段獨我能識只能以私意義形式秘密存在永遠戴著面具遮掩不明就裡謝絕揭露之一段積滿灰塵時間的夢。〕

　在我的電腦®舊電腦移來待處理®雜項資料夾裡保留了阿力製作網頁當時展示給我看只有4-6 kb大小的頁面縮圖，可以知道網頁設立最初把文章分成四類分開擺放：形而上學之愛你〔一種必要求宣洩的溫柔、今夜我在暗室、早猜到你是那種大賤特賤之人、大一（上）聖誕夜的哲學概論、關於疲累的探源、春藥之1、春藥之2、偉大愛情的直接推銷員、調整節奏（1）、告別寒假的書信、藝術床戲、情人床塌上的非連續事件、走在街上望見身影似你的女子便覺痛苦、賽車女郎。〕形而上學之愛我〔一種祇是不甘願的情緒、愛或被愛，或失去愛、午後的談話與天氣、露珠兒迅速蒸發、一位異端聆聽者的巴哈隨想（2）、沒標題的（2）、沒標題的（3）、沒標題的（4）、舒伯特的冬天衣櫥、不相干的三重奏、預知午后記事、一種比誰都賤的習性。〕形而下學之愛他〔定理與囈語、曾經存在的彩色世界、往毀滅裡去、執意匿名的季節、對有些人來說發生在腦袋裡的性愛都只是某種沉重的哲學、聲音的精靈形象。〕形而下學之愛他以外的他〔論知識分子的貞操、我的素描本子、知識溫情與政治詩人、還有最近我才拿出來再看一次討論一張ECM唱片之四種不同向度的交會。〕

　此外還有一個叫普魯斯特行動〔此詞彙由艾倫狄波頓命名，指卯起來拼命送人禮物〕的專區，將一干雜物拍照〔按阿力留下的微小縮圖索驥，計有小半桶可以潑人也可以進行工藝製作的鹽酸＋各種玻璃酒瓶約100個＋我媽過年做菜多買的龍眼乾60顆＋一種利用腰力扭轉不占空間的女子健身器材＋跳蚤市場買的古代結婚證書＋故意從收藏挑出同時也隱藏一則絕大秘密之古舊電影雜誌當裝飾擺放拍照以求襯托的一款IKEA雜誌架＋也是IKEA出品專門擺放報紙的鐵製容器——拍照時擺上一整年份李敖求是報大幅增加質量感＋音響用檀木角錐＋一張昭和時代的色紙＋全套小時候電視卡通歌曲的唱片。〕並一一為之撰文〔例如那張民37年印刷很像歌仔戲扮家家由重慶市政府蓋章認證的結婚證書寫道：張燈結彩喜洋洋，鵝黃粉紅加嫩綠，破舊的紙，脆弱的盟約，姊姊，請把那桶鹽酸一起帶走吧。〕贈送給供朋友或網路上路過的陌生人索取、交換〔真的有人看到角錐照片背景有張楊祖珺的唱片經聯絡討價還價後拿了幾個小時候祖父開日本料理店使用的碗盤匙碟來交換。〕附帶一個不良主婦聯盟的區塊給家人及其朋友們胡鬧使用等於一塊割讓地〔欄目的截圖有一篇猛女KTV耶誕派對，但我已無記憶，搜索電腦也找不到任何相應內容。〕

　最後就是以「讓我們瘋狂來寫留言板吧」命名的guestbook，〔寫信應以收信人為主體，然而我都只保留自己書寫的備份；留言板應以訪客為主體，但此處以主人我自己的留言最多，事情全都顛倒過來。〕除了家人的一位朋友＝不良主婦聯盟除她之外另一成員偶而留言，就只有一位署名。者熱烈響應〔好幾次巧合與他同時在線瘋狂留言連續數則十數則數十則，各自內容看似互不搭理，但按順序後前排列下來顯然多少暗中呼應唱和偷傳暗碼。初時我以為其人是當時一位會灌我迷湯說我隨便寫字都可拿去換錢、又敢約我去酒吧網聚和他的朋友們一起玩樂繼vanny姊姊之後短暫寫信在我之整理尚未完全的上網史暫時編列第14號的筆友雨樹——這個被普遍使用的暱稱典出大江健三郎的小說，平常我寫信給他上款都是親愛的沒有稱謂的不知誰人——後來才知道其實弄錯人了，署名。者其實是某次在聊天室碰頭互相誇獎對方驚艷自稱喜歡招惹一干有自信的豪傑人士圍繞身邊展開以自己為目標之爭奪戰的仙納度——有次我見他留下稍微有點兒大膽試探的句子，怕惹家人詢問就快速用數十則以練習打字的名義節錄舊文金句拼命洗版把它壓到後面好幾頁避人耳目。未幾，因為對如何將網頁存檔的認知有著要命的錯誤，當系統通知網路空間權利一年到期而我又不擬續約時，這個guestbook僅有第1頁最後20則留言被成功備份下來，而我當時竟沒想到，這些斷簡殘文零散句子後來成為我之上網史從bbs時期到這個叫做青春無敵的網頁碩果僅存的寫字......〕

　我把滑鼠指向檔案總管樹形分布的資料夾叢林找到阿力留下那朵虛擬之花，理論上它之淺擺搖曳與昔日無異，〔夢已遠，在紅塵中翻滾，第12次repeat的蔡琴在台上抽抽答答越來越泣不能歌，只好抓著麥克風一直哽咽說謝謝。〕這些作為一生羞恥記號的無用之物又作為一種出世後自我建造的後天子宮，珍貴的一頁......子宮的隱喻＝我從那裡出來，現在正要穿過一條充滿各種印記〔一部份屬於唯我能識的私記號，其他多數除非花點時間駐足凝視沉思利用意識的蒙太奇拼貼剪接否則連自己也不能識〕之時光的陰道〔窄廊的兩牆掛滿相框、影像、手稿、書信、海報、貼紙，戲票存根、購物紙袋——許多精緻商品買來根本捨不得拆開完封如新擺在那裡——種種圖像，甚至音樂、聲響，尤其數據機的撥號聲，嘰_嘠嘠.嗞嗞嗞嗞.嘰_嘠嘠.嘰......〕試著用匍匐爬行的方式回去它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