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一位歷史老師的課外授業

2021/05/25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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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將屬於自己的第一個書架〔=父親將房間中唯一的窗戶從外面堵起釘死,在我書桌前方的牆壁形成一個正方形的窗洞〕用書本填滿以前〔最早放進這個窗洞內的書,主要是我棄學逃家當流浪童工時期,有陣子棲身的工廠鄰近偶而會有小貨卡改裝的流動書車出現,沒有固定的書類,我買了一本後來知道其實是無版權堆砌拼湊的《諾貝爾文學獎選集》,幾冊由全省高中職校刊或文學營成果匯編的學生作品合輯,還有一本《郭茂雄無敵數學國中三上第五冊》,拿回去在曾是雞舍改裝的工寮裡,晚上自己在小桌子上方裝了亮度較高的白熾燈泡,將自己以前最感拿手的科目逐頁逐題認真演算一遍。此外就是赫塞與紀德的翻譯作品,在一年多的歲月裡伴我跨縣市遷徙流浪,成年後我逛舊書店遇此二位作家書籍只要是收藏所缺即使同一作品不管第幾個譯本都會購入堆藏,成為我之一項個人化的儀式。在前述我為句子障礙症所苦的那段日子,有天整理藏書,將兩位作家尚未閱讀過的作品擠在同一個書架格子並肩擺放,太滿了,爾後再有新蒐集到手的版本就必須從舊藏中挑出厚度相當者,雜在幾本理論性的厚書——我這一生幾乎都沒有看過什麼詩詞散文,有興趣閱讀的類別一直都窄限某種哲學化的社會科學並附很多統計圖表那種,即使在幾本書中間閱讀的小說也是拿一根很窄很細社會哲學的單筒望遠鏡在書頁搜尋那種標榜站到事物後面妄意透視的尖刻趣味。已難追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一路誤判論述的邏輯高於表情的邏輯,但此刻人已老力且衰,轉身回頭就望見時不我予的恐慌不懷好意在來路等著我,只好硬著頭皮把這條死路走到一頭撞壁干腦塗牆為止——將被擠出的赫塞與紀德舊藏夾在前後兩本理論性著作之間作為綠色原野蔚藍天空一般可以讓眼睛恢復疲勞之休憩式閱讀的素材。例如有一年夏天跟家人去逢甲夜市趁著排隊吃美食等待消化的空檔在附近舊書店買了簡體字的《紀德日記》——台灣一直未能譯出全本——500餘頁書體厚度2.4 cm,回家後在兩位作家聯名掛牌的書格中挑出三書厚度總共2.1 cm,閱讀後分別摘出句子以手寫方式摘鈔到當天代替日記的筆記本上,並將閱畢的書本另行堆聚擺放家中標示為已閱讀的其他位置。在此,容我把那時從書上摘出的句子重新以打字方式䞉錄一遍如下:a. 幸福可以在屈服裡找到(=表現為一種隱密之屈服的所謂幸福),那種幸福......完全建立在糊塗之上。《田園交響樂》,頁84、101。b.(被鑄成銅像的)歌德與席勒站在那裡,手牽著手。對我們來說,他們已逐漸變成一對令人討厭、遭人指責的東西。也許他們是十分高貴的人物,然而他們現在的命運,僅成為一座紀念像。你看到他們的全集放在書架上,聽到學校分析他們的作品,真令人毛骨悚然。《克林梭的最後夏日》,頁17-8。c. 他對於之前的鍾愛都已經忘掉了,《漂泊的靈魂》,頁86。〕父親帶領全家搬到距離七個站牌距離車站不遠後來被開發成外站商圈的地方,直到中年前期才又搬到目前居住的菜市場街區。
 自此四出閒睇找食去車站搭車拿網購包裹買零碎什物,常會遇到國中時期一名自許為五四子裔,頗常暴怒身體各處咻咻咻啪啪啪噠噠噠噗噗噗動輒鞭策體罰痛毆教誨責付管教,眉下鼻上配掛貓睛形玳瑁眼鏡的歷史老師〔以後就把她標記為夙以五四藤條狠抽體罰恨鐵不成鋼的歷史老師〕,她可能還記得我嗎?〔假設她一直從事教職,春風化雨不變,以三十年來每年教十個班級計算,算算我是超過5千名學生中的1人——說到整體數量與其中一個分子的比例,倒是想起我唸小學那個時代的教育風氣熱衷動輒超過兩三千人集合整隊散開占滿整個運動場草坪、跑道與沙土區域表演大會操大會舞——為了配合表演並指定勞作課發給材料,無論四季終年穿西裝白髪蒼蒼走起路來步履維艱的高齡男老師教學生用刀背在厚紙板劃線方便平整拗折,貼上五彩色紙製成戴在頭上的小圓帽——從校運、市運、縣運一直到全省中等學校運動會,整個四、五、六年級連續三年每週都有幾個小時揮灑汗水為表演彩排累得人仰馬翻。當時的我對這類被召集起來用身體堆疊出整齊劃一同時又含蘊萬花筒式變化的集體操練提不起勁,畢竟只有從司令台來賓觀禮的位置才看得到做為操練成果之視覺化的整體圖像,與發號令施於兵丁庶眾,子弟聞鼓點樂聲舉手抬腳轉彎立定的成就感。做為構成整體但看不見這整體只是懶洋洋躺在河床上的一塊小圓石,或打散後攤成一堆乍看形狀長相一致很難區分彼此之大形拼圖中的任一塊,藏進萬花筒中的一片碎屑,每一班級總有幾個人腿抬得永遠不夠高,手臂張得不夠開,腰彎得不夠下去,再不然左右顫倒,蹲下起立弄錯,所有動作皆只是以一個小分子的游離狀態隱藏在整體中隨便應卯而己,不時找機會追逐打鬧,你扯我的帽子,我踢你的屁股,突然在司令台綜觀全場進行指揮調度的編舞老師透過麥克風氣急敗壞兇巴巴惡狠狠喊出一句,十二班的鄒明正你完蛋了。那一瞬間我驚駭莫名——日後在聊天室以鍵盤夜談,我歸結這次經驗蟄伏於潛意識,使得日後我對歐威爾書中「老大哥在盯著你」一句特別有感,前後在舊書攤買了數種不同譯本回家,用來填補父親將窗戶從外頭堵死後被我用來作為此生第一個書架的窗洞——一直以為羣體具有匿名性,老師喝問上課時間誰在講話,或欲找人上黑板演算數學,我總能側身一閃躲進羣體方便掩藏,自此方知有一雙支配總體意志的眼睛,始終偵伺觀察密切注視著每個分子,並且可以一一辨認他們。我不認識這位被點名的鄒同學,但不知為何就此記住了他的名字,現在去google搜尋還可以聯上他的臉書,查看他就讀小學那幾年與我重疊的時間軸——作為五千名學生大隊中的1員,那位夙以五四之子自居,動輒拿藤條狠抽鞭策體罰咻咻咻啪啪啪噠噠噠噗噗噗的歷史老師可能還記得我嗎?〕
 最初幾次走在路上與昔日的老師迎面相遇,我都面無表情幾乎擦靠她肩膀走過,表情嚴峻圍堵胸中堅不流露一絲曾感相識的痕跡供她辨識我之情緒。其實我心裡記得並很常想起與這位老師有關的二三事。在我患了句子障礙症於練習寫字時期,先於他人網路文章下面就自己的經驗敘事回應,其後也開設部落格,曾於數篇文章或詳或略幾次反覆重述她的事蹟:
 a. 在升學考試煩重的國中時期,這位老師竟還額外增加大批思想性、藝術類的課外知識,跨學科越級狩獵最遠甚致將丁肇中獲獎的物理學說也包括進來,除了寫心得報告,還變身成正式問答穿插進平常測驗的試卷意圖塞進學生腦海永留駐。
 b.這位兼具暴虐心理與文化熱忱的教師有回找了幾位同學,事先將《越戰獵鹿人》中俄羅斯輪盤對決——後來被吳宇森參考電影版本「抄」〔這個詞如今已被認定是一個早期未受後殖民理論解構的文化帝國主義詞彙,位處文化中心地帶及其依賴邊陲有幸先期得享熏陶者的優越心態,解構後的文化評論不再輕視這些邊陲與依賴地依發展先進國家樣子畫葫蘆,進行次屬性的模仿生產為病態、異化、欠缺啟蒙之順從、軟趴趴無真實自我創建內容的學舌,改而肯定文化從一地旅行到另一地——除上述前版權時代翻拍影視作品的情況外,本土熱門樂隊一度以翻唱洋歌為屌也是一例。以前台灣中山北路、菲律賓、泰國、印尼或加勒比海觀光飯店豪華遊輪俱樂部常見駐唱的熱門樂團,我曾在上個世紀末逃亡——使用於網路書寫之純心理上的說法——於東南亞某飯店驚心動魄整個神魂被勾引喪失且在不為人見的內裡流下濕鹹代表某種心情的眼淚——飯店的酒吧供應留宿旅客免費的白酒,熱門樂團搭配短裙少女的團服是大紅色的,闇黑的夜色帶來逃亡者的汗味與心酸,一味的等待拒絕不了你我置身末世邊緣的悲哀。以上幾句話引見我之上網史bbs時期以練習打字名義留存於青春無敵留言版碩果僅存的寫字——流著眼淚聽完當地樂團將心力貫注指間從尼龍弦吉他深緩撥動的前奏開始一絲不苟神聖恭敬完整奏畢超過十分鐘Led Zeppelin 現場版加長的Stairway to Haven——這一神曲八十年代台灣好幾個窩在搖滾酒吧等待出道機會的學生樂團無不演奏——我持免費的飲料卷入場,無論再怎麼用心練習也不可能跟robert plant的嗓音一模一樣滿臉坑坑巴巴臉頰異常瘦削穿大紅色緊身西裝搭牛仔褲帆布鞋一式團服打扮只在腰間多繫一條鑲滿大顆鉚釘突刺的寛皮帶顯示leader身份的主唱休息時間討好地跟友善買酒給他的大肚腩老美說他們還特地情商學古典的氣質女生幫忙配長笛,云云;亦曾在跳蚤市場一本泡過泥水潮濕霉爛的《台北畫刊》看見編輯極端尊崇以對待偶像的規格總共十幾張跨頁照片專訪當時在台北國賓飯店初登場的陽光合唱團,一臉孩子氣的原住民鼓手自豪對記者說他們奏的跟唱片裡美國投機者樂隊完全一模樣。孰料後來歷史轉彎改唱自己的歌,時代脫下歐美文化強國的舶來眼鏡改換另一款去殖民眼鏡,那些在西餐廳駐唱熱門歌曲的樂團或個人遂在文化民族主義陰影下都被評價缺乏自覺不成氣候沒人重視,直到風向再改,平等認為土地上所有曾經發生的事都屬本土,原本冤被埋葬者始有幸從歷史的灰燼中重被挖掘出土¼¼總而言之,文化旅行從一地到另一地,或從某地一樹木裁剪一段樹枝運送至另處接枝於別樹身上,總不能避免衍生出其在當地落土後長養出的果實有著屬於自己獨特的樣貌與意義,於是吳宇森闖盪好萊塢可以光榮帶著他依模照樣翻攝自邁可西米諾原版影片的場面不必臉紅尷尬,也無須對任何人釋疑辯解,從容自在接受媒體影迷賦予榮耀尊為大師,那些照西方原樣描圖打版的複製場面其理論意義被逆轉了。〕將閒話拉回歷史老師將越戰獵鹿人中後來也被吳宇森抄進《喋血街頭》有關俄羅斯輪盤對決的經典場面,改錄成話劇對白形式,在她教授的每一班課堂中播放,數分鐘的情節對白播完隨即翻開書本找出上堂課暫止的段落接續講授。印象裡他完全沒有對這次額外教材做任何說明,一個字都沒說,故意連一點表情全都圍堵沒有洩露,於是我心裡持續整個星期都在狐疑,那些情節對白到底訴說什麼?
 c. 這位本著五四精神熱切填充學生腹笥內涵物的歷史老師在她所能掌控之部份授課時間內,以作為一部痛史之蔣廷黻《中國近代史大網》取代部定統編之國中歷史第三冊權充教室內實際授課的教材,並就書中內容以問答論述之題型摻入日常試卷。這本薄冊我保存至今,現在去找來翻閱,還能在第7頁、第42頁及倒數第6頁的頁眉及側邊空白處看到當時我偷拿父親鎖在衣櫃抽屜以高貴鹿皮包覆筆身之西華牌古董鋼筆用還未定型成熟的字跡抄寫這位自許五四之子的歷史教師擬在正規試卷之外額外加考的試題:以帝國主義戰爭及其和約為尺,略論中國現代化的歷程;晚清知識份子的政治沉淪與清明視野等等這些現在已被認定是misplaced 的ideas,當然現在的我早都遺忘連一個字也無法作答——剛才寫到這裡停頓了一下,讓螢幕休眠,下樓去7-11拿網拍的舊書順便幫家人帶氮氣填充的零食包,懷著幾許黯然設想她教過的五千名國中生可能完全沒有人能夠回答了〔=她努力一生到頭來發現自己除了是一道歷史算數除到最終殘餘下來小數點後不知多少位的零頭,什麼也不是。〕
 d. 有天上課他拎了一台手提收錄音機走進教室,說要播徐志摩的〈偶然〉給我們聽,同學都起哄,以為是電視上出道後隨即衝高人氣的香港美少女陳秋霞,老師只微笑淺說那是通俗流行歌曲,其他則不答。成年後的我出入跳蚤市場蒐集拾荒業者資源回收販賣的舊唱片與二手錄音帶,遇到林琳、辛永秀、任容、與旅外唱男低音的董憲仁等眾多接受正統聲樂嚴謹演唱這首歌曲的眾多版本,但記憶早都模糊渙散,根本無由確定那時他在教室裡播放給我們聽的到底是哪個聲音。
 e.沒多久後的另一次作業,我從自己買來的數本水芙蓉〔關於這個出版社,以前有位每天晚上在林森北路六條通出入口騎樓地上隨便擺幾本言情小說或講談雜論候客上門的書攤主人跟我聊起之前某校研究生研究相關題目苦於水芙蓉層次太低竟沒有圖書館收藏,輾轉找上他三百冊幾乎齊備,全都是自己青春少年時去重慶南路一本一本買回來的自有書。〕出版的散文書中摘錄了許多與死亡相關的句子,當時的知識程度與生命歴練根本都不足以了解那些句子的意思〔或根本虛假無實義〕,只依稀記得那是我第一次在紙上塗鴉胡亂寫出與升學考試課業無關的文字。死亡在未曾經歷死亡之少年無能的理解中,竟如此地以一種做為少年審美對象的句子,從作為當時官方允容畫出一小方塊田地供學子進行軟趴趴紙筆遊戲在文學的政治進行轉型前最後一次集結的水芙蓉叢書裡抄出一些沒味道的偽書寫,徒以句子的形式在紙上呈現出來。
 以上幾則敘事當我與這位曾於青少年國中時期教過我一年,被整個兒教育體系中負責基層教育之施行的同僚、督導長官及家長、學生共同認知為非重要科目之歷史老師屢在路上行進照面前後短暫十數秒間隨機輪流於內心搬演,如錄音帶回放一般再三溫習,並與一直以來作為假設性存在之坐在暗處願意忍受我嘮叨說話的網路世人觀閱者反覆講述,已經變成一種自動播放的慣性機制,反射型制式開關一樣遂行回憶的心理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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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彷佛那天在高空飛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墜落下來使得高中生涯成為他人生中念念不忘唯一的高峰……〔星期天早上一個大叔背書包出門一直走一直走,街坊瞧他神色怪異攔下來問他去哪裡?他很堅定說要轉學去電影我的少女時代裡面的學校重新讀高中,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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