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地下室手記(上半日,思考蒙太奇)

2021/05/29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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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完年拖了好一陣子才有空去上回遇到國中時期自許五四之子慣性拿藤條狠抽學生咻咻咻啪啪啪強迫餵食跨學科文化知識的歷史老師——後來看到她在附近一帶認真奉獻教書三十幾載每一個block都有自己學生的街區行走,可能畏光受醫囑將貓睛形玳瑁眼鏡換下,改掛黑漆漆遮住雙眸不使眼神內在一干受想行識流盪洩露的墨黑盲鏡——緊急避走——現在心下始猛然想起她可能知曉聽聞後來我棄學逃家睡火車站、公園〔有一天我從陌生的鄰鎮潛回比較熟悉的本鄉公園睡——這種置身險境的覺睡起來特別昏,或者該說是酣=逃避現實自主選擇不要醒來的沉迷其中,隨時因警覺而醒,隨時又念著夢中避離現實情景的美妙滋味昏沉死睡。夢中情節段段不相連續,一逕由破折號將旁生歧長,其附枝又處處孳蕃延繞的冗餘蔓詞銜串起來,如在一座大廈內部每走幾步就遇上旋轉門連續幾陣呼嚨框啷搞不清楚被帶往什麼方向的迷宮敘事——我睡在水泥椅上,不知怎地,因警覺而醒的一次睜眼伺察竟遠遠望見父親——一直以為還是雄壯軍人其實早就退伍將舊了破了捨不得扔的西裝休閒長褲在膝上裁斷改製成居家短褲外出也穿,腳下一雙直接將後踵踩平便於穿脫的舊鞋,襪子脫線溜滑落至腳跟——我看到父親在一盞吸引蚊蚋競逐飛繞的公園路燈底下,其胸臆所感表現於面容=一付情精神受創後的蒼茫無依,就跟你現在把衣服翻面睹見藏在內裡的破布頭一樣清晰具體,打那一刻我就知道這會是我終生隱瞞壓抑卻也不會忘記的畫面——父親去世前我在醫院陪病,有天帶了相機拍下他坐躺床上衰頽至極閉目以將熄之心眼看完最後一齣在腦海中載浮載沉間歇上演的畫面並靜待落幕的身影,在生命的最後,他在想些什麼呢?我想跟父親告白,說那天晚上看見他在公園尋我,但終究沒有開口——那天我睡在水泥椅上警醒望見父親蹣跚跋涉逐一張一張公園椅子佝僂彎腰摸黑湊近查看睡在上面無家可歸流浪漢的臉孔,趕在他還沒捱到我屈身窩占夾在前後沒開花之灌木矮樹叢間其實只是一個水泥洞位的座椅之前,我像一隻被踹的狗兒腎上腺素猛地噴發激射,心臟跳到嘴邊,向前打了一個失敗的挺兒,翻身來不及站好,就一溜煙連爬帶滾飛逃至其實只有十幾公尺馬路對面的騎樓樑柱後頭潛藏窺看。從這樣一個電影也常運用的視覺角度,我看到父親在一盞公園路燈底下——在棄學逃家以前短暫就讀高中那幾個月參加讀書社團,一位學長出了功課要我們在大眾交通工具上仔細觀察那些上下班的中年男子,盯睛細瞧他們的油頭、皺紋、未刮乾淨的鬍髭、污黃的襯衫領子,站立或坐姿透出無所逃避的疲倦感。當時竟未意會這些乘坐大眾交通工具通勤上下班的中年男子正是和自己父親一樣別人家的父親,只是在所見畫面旁邊再開一扇理論的視窗,透過這扇視窗,一個勁兒放大觀察他們乾燥角化的皮屑,曬斑、色斑、疹、痂、痣、癤、疣,及各種脂漏增生物正在混合各種氣味壓力沉悶的車廂中泌泌冒出,一直看一直看——我由此養成至今登入大眾交通工具便習慣性地四顧張望尋找中年以上男人伺機盯看的習慣,並擴大觀察範圍,及於身體與表情特徵大不同,剛從工作岡位退休後遊山玩水的樂齡夫妻,與脖子上垂掛識別証此時正作為支撐社會之中堅的上班男女,在他們的臉上表情與身體衣著之間尋找可以閱讀的痕跡——慢慢就能看見他們皺紋愈來愈深,毛孔愈來愈粗,其皺褶孔穴突起好像大地上的山谷丘壑那樣被時間寫入風吹日曬的表情特徵,壓縮深埋,整個身體因此承受無形的巨大重量,由此體會那些身體上的皺紋鬍髭表情及姿勢都是歷史的,社會的,也是由政治形塑深鑿的——如此反覆練習經由理論的聯想,一次一次從他們被壓迫的身體看見鞭打的傷痂與讓人任意擺弄的折痕,看見他們將身體學習到的管理統御技術帶進自己的家庭,也看出他們心中看重什麼,輕視什麼......一直深入一直深入地看進去,理論總是盤據畫面中心,始終是我之觀照的主題,一直到我自己也成為中年人,對之漸失興趣,理論的結構與模型隨我之注意力改換隱沒到背景裡去了,這時那些在大眾交通工具上每一個個別的父親始才浮現出來,也才發現這種哲學探照務將現象解剖的視線忽略了原本肉眼在最表面那層就可以看見的東西——返回頭說我在意識的大廈內從每走幾步就遇上由破折號代表之敘事的旋轉門改變方向路徑,連續幾次呼嚨框啷轉圈出來,又回到路燈下父親逐公園椅子查看睡在上面無家可歸流浪漢的臉孔,佝僂蹣跚,其身影在我眼中顯示出內心受傷後的痛苦蒼茫那個場景——現在我想,那是某個認識我的同學或老師上下學補習吃宵夜出門買麵包衛生紙沙拉油提供第一手情報指証我在這兒露宿,衣服變得襤褸——逃離家門時穿在身上最喜歡寶貴自我感覺猶能維持些許自尊那件束緊腰身的花襯衫都破了,手臉頭腳都像擦了鞋油被現實抺黑落魄猶不自知。〕騎樓、地下道、體育場的觀眾看台流浪天涯一年十個月等等一連串至此尚未揭露的羞恥之事〔計畫寫我的羞恥史〕,發覺自己幼年的私處遭人公開曝照,形而上的臉頰感到一陣熱辣滾燙.....先不管這些, 暫先將四方飄灑放逸的思維胡亂收束綑紮成糰,沿腳邊磨損破洞之塑膠地毯步下地形地勢彷彿橫倒路衝之三角形住商混合大樓附設迷你商店街的半地下室。
 走下階梯,先是坡度略陡有顛躓之虞踉踉蹌蹌直下十幾級台階,接著是一小塊等著分道左右的緩衝平台〔上回走到這裡驚險注意腳步,不由得想起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記》,這本書現在怎麼了?會有這個問題產生,是因為前兩年韓劇把赫塞《彷徨少年時》搬弄出來,做為金秀賢與IU每天睡前隨身必讀枕邊書,並BTS防彈少年創作根源重新膜拜,舊書翻紅,繁簡數種新譯本莫不以此號召,遂趁追劇之便也隨之做了一次回顧式重讀——或曰重訪式閱讀——發現遠流說是從德文直譯的新版本以四位作家回首他們少男少女時期遭遇這本書之經驗與此刻的重讀對戡,權為聯合導讀,對赫塞這本已經超過100年的舊書中所講那套「追尋真正自我」的歐洲「先進」哲學除了拿香跟著拜幾乎沒有不識相的渾人敢吐嘈。其實現代思想前沿即便沒把這套學說抛進後巷的垃圾桶,至少也暫時堆置在屯放雜物的舊貨倉——在赫塞的時代,社會被擬像成一個大剌剌跨坐帝國宮殿廟堂之上的暴君獨裁者,自我概念以初生之犢的姿態挑戰它,要求解放,獨立。一百年的時間過去了,在高度發展社會,那些由社會之暴君派出來與自我對戰之壓制性的力量都已象徵性地被搗毀,個體性革命成功,自我暨其延伸出來一整套價值觀念與生活方式的叢集取得具絕對主導的優勢地位,這些都早已是這個時代寫在小學生課本上的常識。此時此地,當我們講到自我與社會時,應該要把早期思想先驅拿在手上那幅涉及兩方對戰攻守位置的地圖上下左右顫倒過來看:真正的自我特重獨立思考,強調每一個人的價值與意義都是獨特的,莫讓自己的人生永遠從俗,永遠跟著別人走,永遠都讓社會這隻看不見的黑手在冥冥中去安排你的人生,以上是現在已經五、六、七十歳高齡的這一代自小聽慣的常談,可以說是他們接受教育啟蒙順利社會化成長接班一整套觀念叢集中最為核心的概念,但時間差讓後來的一代一併懷疑起自我的神話,真正自我是內涵曖昧的抽象指涉,只能從被視為其具體化身的活動——興趣、職業、人生目標與生活方式——來考察,同樣的一件事情落在不同的時代,其所凸顯的意義少不了會有質性差別,也就是逆時代而流與順時代而流的差異。其次,自我由社會生成,即使反叛社會不受節制狠著心不惜與社會衝撞對著幹的自我也只是社會生成的一個位置。每個時代都為其成員如何能活出自我設立了方向與目標,這些被標示為「我喜歡」、「我立志於」的追尋其實都是由外界設定的,追尋真正自我的徹底自由,其實只是文學修辭,嚴格來看是個悖論,多多少少含有些許自欺、自甘溺於迷幻的成分——四位導讀者雖然有心重訪,可惜沒有意識到觀照視野的時間差,遂悶在時代構造的蛋殻裡——金秀賢在劇中不是一再拿赫塞書裡所云生活=破殻之一套生命哲學狂做梗嗎——接到導讀邀約,滿心熱烈翻出少年時的讀書筆記,為此番新撰摘引的句子暨解說同四十年前少歳初讀一模一樣人生凍齡未有變化感到欣慰淚欲涕然。然而,怎可能已經是超大叔超大媽之現在的自己和四十、五十年前處在主觀心智及客觀環境完全不同之舊時空的昔日自己還能有一樣的見解?如是則觀閱不啻脫離時空=在真空中進行的活動,並且心得=即觀閱即封存,數十年不會變化的冷凍固狀物。如是可以推知他們此番再讀並有沒有積極重訪的實義,就想《地下室手記》在新時代裡的遭遇會不會也如此?〕我左右各張望幾眼,無意識決定先往左邊繞圈〔思想的蒙太奇伴隨腳步切換,心裡開始嘀咕前天當司機走高速公路載家人上台北按google導航去藝術大學看挑釁攝影的回顧展,按當年拍照片那些人——主要就是中平卓馬與森山大道,又尤其是中平卓馬——的說法,影像作為(拿來向你)挑釁的資源,眼前實在是一個很不中平卓馬的展覽:a.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街頭騷動學生抗議等等訴諸事件現場「一定要直接來」的身體與情緒反應都被歷史化了。(我想策展人也有打算將街頭現場的感覺放進展場,例如入口處播放採自歷史現場的聲音片段,可是不知為何只擷取大約只有不到10秒反覆播放,每一個由電梯出來步入現場按規畫動線停下腳步觀覽者在這段時間都一定能察覺其突兀,反而讓人警覺「這不是現場」,也許策展設計正是打算向觀覽大眾表白「現場已逝,如今唯有複製」也說不定。)牆上整理出近代攝影史、藝術史與世界史的交叉列表=把那些本來誠屬「直接來」的反應都吸攝進一個裝載歷史的葫蘆(西遊記裡桀傲的孫悟空被太上老君吸進葫蘆準備就此將他化了,不然僵屍片裡林正英把調皮搗蛋儘會給大人惹禍添麻煩的小鬼或女鬼吸進罈子),然後供起來,如此把直接性消化於無形,成就了完全的靜態和美學化。這傾向特別見於策展人把作品掛在牆上用玻璃畫框裱褙起來保護——明明那些作者發表宣言,說攝影是複製的,也是偽照的,沒有任何一張照片表現真實,也沒有任何一張照片可以說是原作。策展人把這些宣言照抄一遍打字放大張貼牆上作為展覽的一部份,可是展場裡對待複本和真品還是有不同待遇:影印和輸出的用膠水黏貼牆上(現場看守義工休憩的座椅遮住了好幾張請別在意),早先暗房沖洗出的真品接受裱褙或封藏於玻璃畫框——可見場子裡對複製與真品分別給予不同待遇骨子裡涉及等級、價值性的估價。也就是說,拿中平卓馬他們所說有關複製與真實那套宣言根本當屁話看,而且這是你知我知世界上人盡皆知的事,展覽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無須說破維持表面圓滿做個樣子。後來的作為在偉大觀念前面顯得渺小而退縮——喔喔,這是一句太過殘忍的批評,不公平,而且不見得有什麼道理,容我鞠躬致歉誠意收回好了——然而我的觀後感並非針對個人而發,設想如果歷史上的中平卓馬穿越時空來現場參觀,看見自己軟趴趴被人裱在框裡經典化視為先知神祇供奉尊敬保證火大,一定會氣得把牆上照片通通撕下來,扯爛,丟到地上用腳踩,解開褲子當場尿在上面,大便其上,然後從牛仔褲後口袋拿出手機拍攝現場一片狼籍,接著馬上要求現場工作人員帶他去ibon列印出來,裱回被自己砸爛敲壞的畫框裡,重新掛回牆上。這才叫現場,這才是直接性,這才像歷史上的中平卓馬。b.再說關於裱進玻璃畫框之歷史化、靜態化和美學化,也就是經典化。大凡新人、新的觀念初登台準備進入文藝場子(一般單純的觀閱大眾亦同),他可以選擇向此時在這個場子裡取得經典地位的作品朝拜致敬(我們就把這個位置標示為東邊,或者說右邊好了),跟隨取法模範,此即所謂潮流。或者站到這些經典的對面去(也就是左邊嘍),創作出不同於既有風格的新鮮物,同時朝他對面那些在場子裡已經備受肯定被奉為模範的當代經典表達輕視不屑狂吐嘈。在它和經典為爭奪市場觀閱消費大眾的長期競賽中,隨著時間,他很有可能逐漸從西邊走向東邊,左邊走向右邊,推倒前世代的經典,將之拉倒自己取而代之晉昇加冕即位成為新經典。以這間展場為例,處處可見經由歷史化、靜態化和美學化,希望維持並尊固由反叛之60年代所奠下之傳統所規畫之佈建,中平卓馬等人,作為此一傳統中的經典,也就是說,隨著他們在場子裡所據位置由西方轉移到東方,由左邊換位到右邊,由原先在街上跟群眾一起徒步遊行的位置,過渡到被人在室內展場抬舉亮相的塑像,此不正是歷史顯出的吊詭嗎?我不知道,想像中平卓馬最後一次和森山大道約見面,兩人坐下來喝咖啡啤酒燒酌也有可能是開瓶紅酒配便利商店咖哩飯的時候會不會互開玩笑,嘿,我們現在是傳統了,坐上經典的大位,變成由一批具保守主義特質的人支持的對象,這麼說可能不好聽,但好像我們被利用來和此地政治生態相結合,展覽廳變成規訓場所,所幸一天裡的參觀者寥寥無幾,有一大半還是從同時在樓下展間開道場廣招信徒的草間彌生那裡流動路過才進來看兩眼.....算了,過去的事情就不說了,我想要強調的是接下來的後世代同樣會面臨要選擇由東邊或西邊入場,是以不馴到足以令人驚嚇錯厄吃手手的姿態露面好呢?(也就是揮舞一面大旗另類異數革命黨的姿態),還是一入場就對著滿座神祇雙手合十鞠躬拜拜行禮如儀好呢?(當場子是一座萬神殿,而自己是廟祝,看顧守護傳承前人遺產。)試想,如果你坐在總裁寶座上,選擇接班人,你會看上那類型的人呢?選事事都聽你話的廟祝看守型,複製你的一切,操作影印機把作品一張接一張copy(操作影印機一張紙接一張紙連續輸出落下的感覺就好像叫排在後面的人跟上、跟上、快跟上。)生產出來。這類型的人挺不壞,但有能力開創新時代嗎?歷史上接在一個時代後面的永遠是這個時代的反對者,絕無例外。用任何方式鼓勵進入場子的年輕世代跟在成名人物屁股後面都是不正常的,老是跟在人家屁股後面能聞出什麼味道?凡從西邊入場最終走到東邊坐上經典位置者——有一次在新人出道節目看見羅大佑——還有已經被寫入文學史、電影史,我從青少年時期就喜歡的一批新作家,新電影家——有一年看金馬影展大師講堂候孝賢指導學員拍出和他風格很像的短片——和新觀念、新思想的生產和傳播家,此此等等所有被傳誦的人物,所有被列在教科書上的大師,乃至每一個為人師、為人父者,都必須覺悟:時代永遠屬於經典的對立面,成名人物如果看見年青人向自己敬禮,一定要趕快上前霹靂啪啦賞他幾個巴掌,將他打醒,然後趕到對面去。〕思忖至此,不知不覺繞了一圈回來,重新站上通往左右各七級的第二段台階前的這塊緩衝平台,猶豫了幾個瞬間,舉腳不定該往哪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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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彷佛那天在高空飛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墜落下來使得高中生涯成為他人生中念念不忘唯一的高峰……〔星期天早上一個大叔背書包出門一直走一直走,街坊瞧他神色怪異攔下來問他去哪裡?他很堅定說要轉學去電影我的少女時代裡面的學校重新讀高中,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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