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地下室手記（下半日）

　　　　　　　　　（6）

　在跳蚤屋門口隔著玻璃張望〔作為電影隱喻＝瞭望時間〕了一會兒，轉身退出準備經聯絡內外上下也溝通左右之緩衝平台過去對面情歌對唱的鐵板燒，發現牆壁上有一道在此前未及注意只容一人進出之窄鐵門，推門進入後瞬時將從電子跳蚤屋一路帶出盤據思惟的系列問題拋甩丟開，為鐵門後的世界所吸引——裡面別有洞天，由這棟三合一住商混合兩長一短三棟樓宇各單位後牆圍成一塊也是三角形且難得保留泥土地的地下天井，越往上視線越狹窄緊縮，仰頭看見天空飄下極細的雨絲紛飛，想起曾以憂鬱前期的天候記錄為名寫的日記。〔以「天候記錄」為關鍵詞搜尋我的電腦，可以找到1999年的日記.doc：3月6日，傍晚出門，驚覺天空已漂了一整天的細雨。11日，比昨日更細微的雨。12日，雨勢稍大時山嵐將我視線完全遮蔽。16日，陰晴、間歇飄著雨絲。4月30日，早晨天色全亮的時候，灰色的雲靄堆疊在灰色的天際裡，但並不美麗。13日，聽說下了大雨。今日遊闖這爿老舊商辦半地下室的迷你商店街，進入外人難入之地下天井仰頭看見天空飄下極細的雨絲紛飛，回家該怎麼記錄呢？〕可能這棟三合一樓宇興建之初，建商便購入巨石假山擺設，後來陸續有人搬來石桌石椅〔材質樣式各有不同，猜測是歷年租賃這棟商辦營生的店家如茶藝館水晶礦石業者搬離後棄置於此〕、種在瓦罐、假陶皿之大小不一塑膠花盆及水泥製寶鼎內的植物〔尋常桂花、茉莉、杜鵑、朱瑾、繡球、雞冠花、聖誕紅等等這時代已不流行的庭園植物，及作菜時可以隨時來拔幾片當提味辛香料的月桂、羅勒、七里香與多種不知名雜花樹。〕亦有直接種在未鋪水泥地板之泥土地上的夾竹桃、玉蘭、木瓜、土芭樂，以及在這一小塊作為這棟住商混合大樓外人難以進入之內在空間的天井顯得極為醒目的芭蕉、最角落還有一小處茂密竹林、一叢五六株筆直長出拔高5公尺上下飾滿羽狀複葉與檳榔有點相似不知什麼名字的棕櫚科植物、想來也是被人棄置從此自由生長的榕樹、松樹類盆景和蘭花、仙人掌、爬藤植物、〔去年我回老家爬上公寓頂樓探望父親生前豢養的幾十株植物——一直都是使喚我去澆水——在他去世十幾年後根莖忤䕕蓬勃，巨木穿破了大型的瓦盆，倒榻¼¼不知誰吐的一粒龍眼籽，在極薄只有0.2 cm雨水褪去殘留灰泥的水泥地面張布密密根網竟也細細地筆直向上攀長了2公尺，即使擱在屋簷小型觀賞用的榕樹盆景，不受節制的鬚根泛濫爬行，穿牆腐蝕，強行伸入鄰人居室，雨天樓梯間漏水不斷，有著幾年之內必將瓦解這棟大樓之勢。一只特別訂製可以架在由汽油桶改裝的爐灶上煎蔥油餅的厚重鑄鐵平底鍋整個兒銹蝕成一層一層岩層狀的金屬屑片。〕野地常見有次看小說作者說是代表外來殖民失敗樹種的木麻黃與鄉下瘋長的蒺藜、苦楝，一座露天咖啡座會有的雨傘遮蓬，不知從哪兒漂流迎來離散自己本家的土地公，上列物事集合起來自成一座微型的野外叢林〔莫忘有幾株從地下室竄高幾達二樓的木本植物〕，煙雨迷濛，沒有足夠光線來源，連大白天也亮著一盞只搭配簡易背座1.2米傳統氣體放電非LED老舊的日光燈管。

　我沿著感覺像空中棧道一樣窄小也是圍成三角形銜接相通的後迴廊繞圈察看由這棟三合一住商混合辧公大樓沿街我還沒一一探究各單位的後門共同夾出一塊位於地下的內在空間，不時須要側身低頭避開沒有章法路逕指向各異黑污色的餐飲業抽油煙風管陣地，以及到處私接亂拉搬家後廢棄如蛛網一樣的電線水管及通訊線路，有幾個單位還自行搭建簡易鐵梯直接下到天井，省了繞到兩側公用樓梯跋踄出入，甚致還有橫越天井與對門不同棟不同樓層的單位不知什麼親蜜關係將鐵梯作為一種來往的天橋直接聯繫互通。我沿臨街原來就有的樓梯和在這地下室天井中自行搭建互相纏繞銜接的鐵梯便道將左右順反所有可能路徑穿梭繞行一匝，〔一間不明情況牆上鑲著黃底紅字歡樂歌城由此進的小邊間——想像裡面香煙繚繞裊裊上升陣陣加強重低音與迴聲效果八十年代前半的台語歌，阿郎、行船人，還有𨑨迌、出外，我咩做好子，配上婉曲柔孌的合聲——牆上貼著一張已經翻卷剝落奇摩與pchome聊天室共同帳號暱稱專門演唱教學的招生貼紙，思緒回到之前在這棟三合一住商混合大樓之內在空間逡巡漫步，心念閃動，極細的雨絲在眼前飄飛，想到前世代哲學家例如Umberto Eco常表露心中隱憂，擔心現在儲存文字資訊的電子載體很快過時下市，無法再開啟閱讀，遂事先屯積備用機器以防萬一，軟式磁碟機10台，VCD機買到第5台市場改朝換代成了DVD的天下，每兩年重新買一次最大容量的硬碟搭配最新最快USB，這是恆將死亡置於思考背景的災難包概念，Eco故作輕鬆開玩笑說：『新技術是個要脅，是撒旦的隱喻』，人們聽見的其實是被這些知識老人訓練有素臨場笑談之機智很好掩飾的惶然不安。然而話又說回來，我家中10 幾年前早就沒有專門聽音樂的CD player了，一直辜且用故障會挑片跳針但還可以讀取聲音訊號的DVD機聽下載的ECM音樂。2005年當時暱稱叫Monica的網友教會我使用b2b驢子程式，後來又給了我一個集體建構專門分享ECM 出版品的網站，網友各自上傳較mp3格式失真率低損耗較少高品質的ape或flac壓縮檔案，下載後用700 Mb 的空白片燒錄成CD光碟，許多且夾附封面封底文案小冊掃描圖檔，將之列印出來與CD片共同裝入3元一個塑膠空殼乍看與坊間販售的商品無異。也不知這個廠牌現在還存不存在？有沒有被下載打垮？ECM的出版品我之前曾購買收藏——最早中學時期在收音機聽徐凡每週一次邀請特別來賓介紹這個音樂廠牌的音樂，後來開始學人泡咖啡廳在4分33秒——這個取材自John Cage的店招很快就拆卸下來，另開了一間以門牌地址為店名的4巷33號——可能在一些當時的流行、時尚雜誌中還可以找到幾幀台北的後現代記憶——和Blue Note——店名取材美國最著名爵士唱片廠牌，從所謂「大學口」搬去羅斯福與師大路口改成現場演奏的爵士酒吧——為了想在這裡多插進一個注釋，去弄來上個星期的節目預告單一時沒注意也不知擱哪兒去了——以上場所都能看見販售據說是林哲輝自己在家一卷一卷手工拷貝的錄音帶，大學以後又在家人朋友當店長一天沒幾個客人上門的小眾唱片行贊助性地買了些——此時林哲輝自己每週一次在徐凡的節目裡推出一個聲音剪輯室的單元——稍晚在不同人馬爭奪代理權引發的折扣戰中又累積了一些，最主要還是網路時代在全球互聯網上凡遇二手唱片行或地區代理商將這個廠牌賣不掉的庫存當成亟欲清理的處分品以特惠價格出清就捧場多少買幾張，搞到最後連從來不見折扣的西德原廠都在官網五折出讓存貨——其中約莫半數之譜，剩下未能收藏的半數許多是風格雷同概念重覆聆聽感覺相似，或我尚未培養出興趣的剩餘類型，例如，等於Manfred Eicher幫他做全紀錄聽八九十張我想差不多已經足夠的Keith Jarrett，或我始終覺得自己無法進入的Arvo part，最主要還是掉在台灣代理與熱心引介的樂評人撰文推薦強打促銷系統外的漏網之珠，就趁這次海盜大會串的機會飛天下地了無遺漏進行全接觸，自此以後想聽音樂的時候就把這批二百餘張自行燒錄的山寨CD從頭到尾輪流播放一遍，過去花錢買的正版反而少聽——啊，想欲安慰著你；啊，嘸知你在叨位——胡思亂想經過鐵板燒朝內瞄了一眼，擺在煎枱後面保存食材之小冰箱上方桃紅色葫蘆狀的手提音響繼續播放台語情歌對唱，只看見過下半身的老闆不見人影，可能又返後場加緊準備正午即將臨門的客人。〕確認所有路徑皆可通向這棟住商混合辦公大樓三角形一對長腰及短底邊的出入口〔分別在我之筆記本上標誌為A、B、C門＝或正門、後門、底側門。〕

　以假裝的悠哉遊哉掩飾對陌生地的畏懼，在天井與後門相連鐵梯過道上下來回走探，爬上二樓迴廊居高〔二樓以上樓層無後迴廊設計〕臨下觀望在細雨中逐漸霧氣蒸騰的天井叢林保留地，無目的地繞走，又到聯繫內外出入溝通上下左右兩階段樓梯中間的緩衝平台，〔一隻污佞可鄙眼神閃躲窺避長相十足痿瑣的髒灰老鼠探頭探腦沿著右側最後幾級較為平緩的台階爬上來，無預期和我對望了一眼，我吃了一驚停煞腳步，牠則倉皇轉身逃回地下室不知位在哪個角落的老巢。〕換邊再一次去跳蚤屋張望，接著大膽走出地面，經過管理員所在聯合警衛室那邊電梯口旁的信箱睇看公司行號與住家的名字，黃寓陳寓冼寓私人住宅空白不公開曹寓徐寓出租出租空白纖體中心數位娛樂尤寓王寓出租套房空白陳寓美顏工作室出租出租國際公司法律事務所，還有一額外黃底紅字的插電燈箱，價錢隨時代水漲或落潮，先用紅紙墨水筆寫了數字6將原來的5貼蓋遮住，最近不久才白紙黑字潦草塗畫似乎不怎麼甘願寫了5小時490元斜斜壓在最上之佔了B棟八樓與九樓的綺夢心園浪漫旅館〔一直渴望進行一次全省老舊小旅館之非文化查踏性質的流浪住宿之旅結果並未進行，上週我去國家圖書館填單調出——此方式即保羅奧斯特書中角色暑假去大學圖書館打工，坐在整棟密閉書庫某層樓角落一張小桌椅後面枯坐性幻想打手槍射在精裝大本哈佛評論封面直等空氣輸送管派發的調閱單飛過來然後起身尋書——調閱一本人類學家發表的移工曾聚集之桃園後火車站景觀調查報告書，詑異80餘頁篇幅樣樣周到，可就是沒提可以讓人闢室休息歡愛性交的廉價地點，特地跑去在報告書上劃出的範圍鑽巷穿弄連續逛了兩個下午，或因移工聚會地點南移以致無法考究不明所以，就索性沿遷移動線一路追隨南下到中壢後車站正中央對面過馬路，模樣在商旅與文旅之間算是蠻有規模前數年製作的大型看板，「休息3小時490，積點5次贈送1次」，並非以本地客為客源的營運策略顯豁觸目；台中東協廣場旁邊則有新的LED跑馬燈箱24小時循環公告，休息3小時290。就很想——抱著找到自己失去的什麼那樣的心情——進去一探。〕又從底側門出去看了一下外部環境，〔在我踏查新田野邊界之外，相隔一條防火小巷的是早年另一棟由戲院改建的商辦，眼前是只能從巷內邊角隱密出入，門口有警察局樹立之告示表明此扇港片常見伸縮鋼閘拉門之後是限制級場所，全台碩果僅存最後幾家執照仍然有效的電子遊藝場。抬頭二樓有一間我猜是夜間營業的咖啡室。a.使用google引擎探索附近與3D街景，瞧見紫月咖啡的照片確實與眼前所見還沒插電點亮的旎色燈箱及完全看不見內部的深褐色玻璃一模一樣，但google街景車經過時已屆傍晚準備營業時間，在臨馬路的窗邊依稀可見室內有一盞黑色線條鑲嵌彩色玻璃燈罩的復古桌燈，然而完全沒有任一網友提供造訪暨消費評價資訊，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說它是我踏查發現的處女地。b.不禁想起我流浪童工生涯中遇過一位國中畢業由民雄北上與我同齡動輒拿工具箱中壞掉的卡啦歐開麥克風出來一人分飾多角自編自演諧趣主持被眾人𧶽名的張帝——我打算把他列在「那些像是會在海明威小說中出現的人物現在都到哪兒去了」別開一章敘述之——張帝幾次拉我去這般模樣黑漆漆的咖啡廳見識，喝高腳杯裝插一根吸管杯緣夾上一顆紅櫻桃的冰咖啡。其他還有三溫暖、按摩、足浴、社交舞場，簡單說這是一棟非我目前興趣所在for成年人的娛樂大廈。走回我的田野範圍回想之前曾觀察過的類似街區，中壢新宿、新竹大成街、羅東夜市裡面一條入口被違停機車遊逛人潮完全阻塞顯得清冷之商店街，近年都有具時代氣息講究職人形象的年輕店鋪進駐換血，推想這一帶附近幾棟商辦拉下鐵門閒置的鋪位不多久也會面目一新。〕搭警衛室旁的電梯下樓，踱步回被圍堵在地下室中央的天井區，沒有對外掛出招牌我暫時還不知曉從事什麼營生的小公司行號工作室有吸煙嗜習的男女員工開門出來步下鐵梯在遮亭休憩，漂浮的水氣漫成山嵐濃霧一樣瀰漫這個空間，植物的葉面都潮濕積泛成水珠，我抬頭仰面看那因太過微細無法逕直落下只能呈漂浮紛飛狀的雨絲，想起以前有次寫了一個段落大約是說出門適見雨珠落下，我仰頭吻著牠們也讓牠們吻我，但無法清楚記得其餘全部，就楞在那邊，一直仰頭想著被我遺忘的句子。那兩個落在我之眼角餘光不知什麼公司行號出來抽菸透氣的一男一女也好像被遊戲玩家按了暫停鍵那樣身形凝結不動，但仍可聽見他們被延遲播放不準確同步的聲音——『其實台北區間......各項生意......』、『我在大學時候......一直都相信緣份......』、『......花很多時間坐著觀察......我們的觀念......』、『接下來的三年，在我生命裡面有一些現象，自我的權威、range......』、『......內在被揭露了......』——我清楚看見頂上雨絲紛飛——在這微形叢林中千萬條絲縷紛飛的雨霧中若有一物向我展現無形〔有些東方哲學將此若有一物的無形解釋成萬物〕婆娑之姿，我之目光搏紛飛雨霧扶搖而上到最高樓層已看不出是三角形只有洞眼一般大小的天井之外灰濕茫茫一片的雲天〔＝杜氏筆下那個地下室人卑微的精神世界〕，這時高處傳來一陣練習彈奏蕭邦的鋼琴聲。

　　〔終於我想出那個忘掉的段落了：電影片頭音樂伴隨字幕響起的同時，男子竟開始哭了......後來他和另一名女子在天井裡的遮亭講起這事：那一刻心裡一直喊著：『我要忘掉你了，我要開始忘掉你了......』明明是完全無關不搭嘎的事，竟如此奇異的連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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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子浮生：2020-02-24 08:52

　上星期我本來有意投信予你〔我只能寫電子信〕，可是想想自己是討厭的人，說著說著就會習慣性跑去人家對〔立〕面，腳站三七步兩手反插腰，斜睨眼，跟人抬槓故意唱反調，〔能否收到回信端賴對方是否識出藏在這一款——呃，好吧，據說有點兒挑釁——姿勢後面的誠懇與善意。〕例如從你喜歡的事情列表——不如我們從中挑一項兩項出來各自敘說自己的經驗吧，〔我有次去聽一個八十歲老婆婆彈德布西，入場前於大廳看見她在海報演出者介紹欄給人擺大頭照的白色小圈圈裡放了一張自己十七八歲青春無暇正當美麗的照片，我被那張清秀神靈的黑白小照片迷惑住了，耳朵裡當下就聽到叮叮瑽瑽她正彈貝加摩組曲裡的clair de lune給他同時代每天圍繞身邊那些夏天去公園還要穿西裝打領帶皮鞋擦得潔亮外加一頭抺了髪蠟根根整齊之油頭的俊逸少年們聽，隨即——只是幾個音符的時間差而己——意識到那些當年醉心音樂、繪畫、攝影、小說，渴望把自己名字寫在歷史上的少年郎——就我所知扳手指頭數了數，還請當時站在旁邊一起聆聽的家人手機上網查了查——全都不在了，此時的我混在衣香鬢影往驗票匣門湧動的人流裡身不由己被夾帶著往前捱步兒移動，一時不能自禁就嗚嗚噎噎為剛才聽到那幾個特別有神采的音符兀自感動放聲在心裡哭了起來。又有一次¼¼〕然後很可能說著說著攔不住嘴巴順藤摸瓜突然語氣轉彎，改口說那些事情其實都可以構想出某種能夠一下子達到豬羊變色效果的情境，製造出反例。比如在電影裡常見南歐、巴爾幹內戰國家，把對方的人——往往也是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吊死在村子入口或中央廣場一株小時候爬樹玩躲貓貓盪鞦韆的大樹上——是的，就是這棵，畫面於不同季節一再回到這棵樹，風姿婆娑枯黃掉葉最後被積雪壓得枝幹都斷了——嚇阻警戒活著的人不要在霧中看不清時局方位，跑到對面站錯位置。那些背著步槍的行刑者幹完活兒卸下武器抽根煙卷已是滿臉蒼桑皺紋很深顯然一輩子辛苦討活的老實人，領著才兩歲半爸爸媽媽都死了還不怎麼曉事的孫兒在那棵吊死人不知怎麼搞得自己也變成枯枝的大樹旁邊種下新的根苗，敷土，施水，繫上紅絲帶，千叮嚀萬囑咐，長大後保衛共和國也把反動派吊死在你現在親手新植的樹幹上。〔在看這些動輒五六小時的史詩電影的時候——從小至今每部都看了4、5次以上，卻始終搞不清誰演正派，誰又演反派，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善良質樸又正義澟然，也同樣為了理想自我犠牲不惜抛頭顱灑熱血，實在無法區分誰代表人民，誰又象徵權力，畢竟到頭來每個人站在理性樹立的遠程大目標前面都一樣壓抑，為達目的悄悄把情感與手段的問題暫且擱一邊。〕許多納粹軍官藝術造詣都不錯，都是職業鋼琴演奏家〔穿硬挺制服在交誼室匆匆彈畢一曲熱情把酒杯乾了轉身回戰情室繼續開夜車通宵趕稿撰寫長官交辦的最終計畫〕或畫家水準。東南亞各個前殖民地口述歷史之證詞也常描寫施虐場面，日本軍官就在隔壁房間品茗下棋聽古典音樂，想像兩隻手高舉空中交叉飛舞指揮進度幫情緒打拍子，而那個做為逼供刑具裝著氰化毒物的精巧玻璃瓶被保留了下來，加入一個巡迴世界你可能也有看過壹傳媒有登廣告活屍恐怖展。不然駕飛船帶隊進行星際探險特具冒險家精神的指揮官不顧一切下達前進命令讓全體隊員都為之光榮犠牲了〔畫面特寫一位隊員的未婚妻出席葬禮盯著地上那坏土啃手指甲漠然心死的表情。〕北歐文學常見卑微人物住在嚴寒之地風像刀刮莊稼老不發芽日子苦死了。

　以上說明事物之美好、很棒、帶給人喜悅，往往並非絕對，只當有一些條件充作前提，或把這些事物置入特定脈絡方才成立，也就是莊子說的「有待」。只是文化訓練使我們在跟自己人說話時不必說出、指明這些「有待」，它們是一個時代、族群，文明圈子裡的共識。也就是說，你是在一個個大小不等的圈圈裡發聲，說話給自己人聽，標示自己順便召喚同類，有人把它視作意義的同溫層理論，〔置入脈絡——生活美學或人生哲學——前後文相互參照，你給我支持，我幫你打氣——我們真正喜歡上、想要維繫、守護的是那個承載生活方式美學品味的脈絡，不是特定的物。不妨試著想辦法把原來被視為異類不為你所喜的東西移進脈絡，也可以把原本喜歡的事物移出，置入相反脈絡。〕說明那些在條件之下脈絡之中的事物大致都定位好了，其意義也隨之被決定、被預設、埋伏下來〔＝安置一席意義的座位〕。意義埋在事物底下，時間久了，有一天它會內爆，〔如此回頭去看就知道當初埋下的其實是一枚詭雷＝可能是生活在太平世代的人無法以身體實然進行了解的概念。〕相同信念給人受到支持獲得暸解的溫暖感受，吐嘈反對批判抨擊往往只會淪為異類討厭鬼。

　〔我喜歡詩——但總可以找出全用猥褻髒話寫成噁心變態的詩，you know，詩歌界的薩德，或Mapplethorpe。可是我指的根本不是這種啊。〕

　〔一個波蘭女人在佔領時期和德國軍官生了小孩，小孩學鋼琴著迷於冷硬荀白克不受偏愛柔美蕭邦的女教師所喜，參加甄試彈了一曲無調性的現代音樂被刷下來，自此一生恨死了蕭邦，恨死了喜歡蕭邦的人，視為一種正面性的壓迫力量，云云——難道我們就不能想辦法溫柔化解讓他也愛上蕭邦嗎？〕

　我大概會這樣開始〔＝寫個序章〕，然後談以前認識的某小姐〔＝我少年時代所遇好幾個頭上有光圈的厲害人物之最〕有機會聽他講什麼什麼好，什麼什麼又壞，喜歡的事物〔欣賞的人，沉迷的電影和音樂〕，又及他覺得好吃的食物，喜歡穿的衣服品牌， 崇拜的偶像，怎樣算好看的男人，和女人，所有他喜歡與不喜歡的一切，所有他對於這個世界的見解〔連帶獨屬他個人之說話的姿態、語氣、風格和魅力〕，待人接物的方式，做人處世的原則，如何影響及我，以至後來我必須花上比起和她在一起相處那四年要更多上好幾倍的時間努力，努力，持續不斷努力始才得以掙脫這影響的全部過程。〔然後你就會知道我有病——其實光看我寫字的句型和國語文法就知道我有病——不知節制，閒著沒事，故意寫很長的信——可是我不覺得長呀——徒令收信者覺得困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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