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買日記》之人生的細瑣光影

那是一本許久之前，和家人一起在誠品清倉拍賣中購入的書籍，叫做《用電影說印度》，作者是黃偉雯作家。從小到大對印度電影的記憶，《三個傻瓜》約莫就佔了大半，而對印度文化，除了幾部滾瓜爛熟的電影，亦從神秘、且被教徒虔心崇仰的宗教神話；芬芳馥郁充塞口鼻的香料氣味；與印度人湧動著靈魂和生命力的一雙雙明眸中，被建構起偏執的喜歡，雖然多半還是逃不了標籤化的思維和一廂情願。

書中內容精彩，但不在此多做贅述。總之讀罷後我心興致高昂，揀選書中214頁，〈世界最大的露天洗衣廠，在孟買〉一章中搭配的電影——《孟買日記》來看。

對於孟買，印象是同一張反覆出現在各種社會課本上的照片：俯瞰孟買，骯髒、破舊、人滿為患的貧民窟一望無際，人們在廣大的土地上分割彼此窄仄的空間；另一面高樓聳起，象徵著孟買上流社會、影視產業的榮景。這張圖，永遠佔據課本上中，有關貧富差距那一小節的一隅。我們在課本外宏觀以視，心中難掀波瀾，然而進入到電影中細讀之，以微觀的視角，感受便迥異了⋯⋯

電影裡如是這般⋯⋯留美的印度女孩Shai為了論文研究來到孟買，在一場宴會中結識畫家Arun。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暢飲數杯之後度過了激情的一宿。然而醒來時，卻因Arun對酒後失態表現出後悔而不斷道歉，兩人不歡而散。不久後，Shai和同樣認識Arun的洗衣工Munna因緣際會成為朋友，甚至央求他做她的嚮導，帶她去認識孟買的市井風貌。過程中，Munna愛上了Shai，逐漸明白Shai其實迷戀著Arun，卻仍陪伴著她⋯⋯

Shai因Arun的才華和對藝術的卓有洞見、品味而芳心大動，進而迷戀於他的清高和孤僻。他們對上流社會的浮華表象不屑一顧，因此Shai可望去了解和看見她被隔絕在外的，孟買底層人民的生活，Arun則醉心於藝術創作的直抒胸臆，和對自我封閉的允許。同樣的理由，使Shai對Arun念念不忘，亦使Arun將Shai推遠。

Arun的性格很冷，不諳世事的模樣下，多少也有不遠與之為伍、同流合污的成分。儘管事業風生水起，身邊的名流人士來來去去，他始終在分屬上流的孟買人群中，過著簡約以自奉的生活。那冷面的臉龐，也許是因為世界使他失望吧？前妻與兒子的離去，或許也讓他心中那扇面愛的窗緊閉起來。

電影中除了主線劇情，亦穿插著Arun觀看前房客Yasmin留下的錄像片段。影片中的Yasmin從初嫁夫君、初抵孟買時的新奇歡快，到逐漸對生活喪失熱忱，在日復一日的精神折磨中無以自持，最終選擇了斷；Arun也從原本的饒有興味到轉趨入迷，最後被勾動心中傷痛，失聲痛哭。或許他重軍駐守的心門內，仍存在一種未解的情結，和無以依附的依戀吧？

有別於Shai和Arun，Munna是孟買人群中的眾數，布衣平民那一類人。他白天替人送洗衣物，夜間至街區裡打老鼠，生活單純、秉性樸實純然。因此當美麗大方，兼具各種足以和「美好」一詞互相闡釋的表象特徵的女孩Shai闖入他的生活時，他毫無抵抗力，毫不意外地淪陷。Munna的純良使他對Shai始終如一地好，即使他心知肚明，女孩的親切並非等同的情愫，甚至隱含利用之意。

他們的關係顯然是不合於階級規範的，但階級意識卻深深種在Munna的價值觀裡。面對對他而言近乎完美的夢中情人Shai，他壓抑本心、妥協自尊、一步步在關係裡委屈自己，成全Shai。彷彿張愛玲的一句：「遇見你我變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塵埃裡去，但我的心是歡喜的，並且在那裡開出一朵花。」Munna一直不懂Shai為何著迷於孟買的小城街景，但仍陪他走遍街巷。而Munna眼中唯一的風景，不言而喻。

Munna曾不解地問Shai：「這些髒亂，是你眼中的清新？」Shai是如此偏執於拍攝孟買的的風情，然而，她的偏愛，是源自一個局外人的不深刻知覺。她只是感覺有趣，只是看，暴雨淋漓的時候仍然招來豪華轎車，回到用有一整面落地窗的舒適宅邸。Munna才是一輩子和孟買的貧困、辛勞、無情和濃烈情感氣味交雜活在一起的人，他們永遠無法彼此感同身受，註定了兩人即便有愛的可能，也終將無果的結局。這也是Munna明白的無望。

與記憶中歡樂的印度電影截然不同，《孟買日記》中全無歌舞，劇情亦是在平淡中埋藏人生所思所感，沒有過多的迭起。細瑣的、斷裂的、碎散的故事，終究才是真正的人生常態，而真實，就是在美好的際遇裡抱憾；在無華的橋段裡激起漣漪粼粼；在平淡與庸俗中刻骨銘心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