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是個開放性傷口

2021/06/21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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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大家愈來愈重視新疆了,可是除了知道外國人支持疆獨、老拿新疆說事以外,還知道新疆什麼呢?
我們自己倒是有一首歌,叫《新疆是個好地方》。旅遊廣告、節目視頻、中外交流,到處都在播。但翻來覆去,介紹的,無非是:「地肥水美,令人神往,能歌善舞的新疆人喲,沙漠駝鈴把快樂搖晃,哈密瓜甜到咱心坎兒上」等等。
新疆就只能講講自然山水、歌舞、沙漠、哈密瓜?

一、舊疆故土,居然成了新疆

首先沒文化之處,即是「新疆」這兩個字。
新疆自古就與中原文化是老親戚舊家人。古到什麼時候,誰也不知道,學界現在還在爭。因為若從熱門的「文化西來說」看,黃帝、夏朝、青銅、小麥都來自西亞中亞,是由新疆進入中原的。
那就太古了,新疆竟成為了華夏文明的源頭地區。
我不敢說得這麼古,只能說從後羿嫦娥那時已然。因為嫦娥悔偷之靈藥就得自西王母。
你說那不是神話嗎?喔,中國的神仙和通靈之玉,本來就都出自崑侖,這個地方事實上是有神聖性的,指生命的源頭、神仙的家鄉。 — — 所以古以「崑侖仙鄉」「墉城集仙」泛稱新疆地區,周穆王、漢武帝都要朝拜西王母。
現代人無信仰、沒文化、不知仙鄉故事,可能也忘了「玉出崑岡」的事實。然而事實是抹殺不了的。「玉出崑岡」雖是《千字文》的句子,安陽殷墟卻證明了:早在殷商,國人所用玉石大量來自新疆,至今仍影響著中式審美。而西王母信仰,亦至今仍遍及世界華人地區。
其後,新疆大部分從西漢到西晉,都屬於中國版圖;唐朝再次納入,稱為西域;元明為察哈臺汗國和窩闊臺汗國地。1757年清乾隆再次把這塊故土收入直轄,為了自誇功烈,竟把它命名為「新疆」。
這樣自誇,後遺症就是把老疆故土的歷史抹煞了。弄得現代人和外國人一樣,總以為新疆本是他國異邦,非我國固有之領土,近幾百年才被我們並吞進來。

二、諸神來往,居然只叫絲路

第二個沒文化的,就是「絲路」這個標籤。
新疆自古即是神仙的居所,這個地位,後來並未改變。漢朝以後,這裏更成為全世界宗教最發達之地區,因為除了中國固有的信仰之外,西方、波斯及印度宗教又不斷湧入這個地區。
現代人是物質性的,所以開口閉口就說這裏有絲綢之路。糾正這一說法者,也只不過說這更是玉石之路。
其實商路從來都是神路。狩獵人出發前都要占卜,依神指示的方向出發。商人也同樣,是跟著神或奉著神去做買賣的,所以既要開埠通商也要傳教。你想想晉商到各地都一定會建關帝廟,或西方近代用火炮打開中國海路之後,一定要在商業口岸建教堂傳教的情況,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於是,奔走在絲路上的,多是教徒,佛教、拜火教、景教、摩尼教等等。先聚集在新疆,然後一部分如法顯、唐三藏向西去,一部分如鳩摩羅什、菩提流支向東,往中原地區傳法。
(摩尼教經卷)
(敦煌壁畫所見回鶻公主等供養人像)

三、文化昌明,居然以為原始

另一個易生誤解的標誌,是少數民族。
「少數民族」這個語詞,在很多人心中有「化外之民」「文明較不發達,故較原始、單純」等想像。
這也難怪,我國56個民族,發展不齊,有兩個民族甚至連自己的語言都沒有;有自己文字的,包括朝鮮族俄羅斯族在內,也只有12族。而獨龍族、德昂族、基諾族、怒族、布朗族、景頗族、傈僳族、拉祜族、佤族,在五十年代且都還處在原始社會階段,所以漢人對少數民族很容易會有這類看法。
可是,抱著這樣的心態和眼光來看新疆「少數民族」卻是大錯特錯的。
古疆崑侖地區,既是中外交通之熱門通道,當然民族複雜。早期有烏孫、匈奴、大月氏等等,後來波斯王子、印度貴族、貴霜僧侶、粟特商人在此來來去去,唐代則以回鶻(維吾爾文Uyghur)為主。
過去百餘年中,新疆出土了漢文、佉盧文、梵文、吐火羅文、婆羅米文、粟特文、于闐文、波斯文、希伯來文、突厥文、回鶻文、藏文、希臘文、敘利亞文、摩尼文、西夏文、阿拉伯文、察合臺文、八思巴文、蒙古文等文獻。包括漢語、犍陀羅語、梵語、吐火羅語、于闐塞語、月氏語、圖木舒克語、粟特語、大夏語、婆羅缽語、希伯來語、波斯語、帕提亞語、敘利亞語、突厥語、回鶻語、藏語、西夏語、阿拉伯語、哈卡尼亞-察合臺語、蒙古語、哈薩克語、烏孜別克語、柯爾克孜語、塔吉克語等語言。
河南人老是自誇「八方風雨會中州」。其實諸方人文薈萃,哪比得上新疆?
其中最重要的民族是回鶻。本名回紇,是維吾爾族祖先。廣德元年(763年),他們皈依佛教與摩尼教。跟唐朝關係日益緊密,不但協助平定了安史之亂,元和年間又連續擊破吐蕃、大食,征服葛邏祿,收復北庭、龜茲,疆域達到費爾干納,令唐代絲路交通重新打開。這時,他們跟唐朝是一體的。
回鶻汗國晚期,既使用漢文,也參考粟特文創製回鶻文。他們一部分南下,融入華北漢人;一部分在宋、遼、金時在敦煌附近建立甘州回鶻與沙洲回鶻;仍住在高昌吐魯番信摩尼教與佛教的,則稱為西州回鶻,後來改稱為「畏兀兒」,也就是如今的維吾爾;還有一支西遷,建立了威震中亞的喀喇汗王朝。
現在我們想到的新疆典型印象,如種植五穀、棉花、瓜果葡萄,兼營畜牧,灌溉以坎爾井聞名,其實即是西州回鶻遺風。他們善歌舞,精於木刻印刷與壁畫。
印刷術尤為重要。前面不是說過了嗎?這裏宗教很盛,傳經、譯寫自然也很發達,所以甚至和中原地區一樣編輯了大規模的《佛教大藏經》。這就跟中原一樣,需要發展印刷術才能供應須求。
中原印刷,最早也是印佛經的。而且目前發現最早的標有確切年分的雕版印刷品(咸通九年四月十五日,公元868年)《金剛經》,也不在中原,而是在敦煌。
可是我們知道,回鶻曾助唐平定突厥,所以唐於總章元年(668)即遷其部落於甘州沙洲。到848年,推翻了當時吐蕃在沙州的統治之後,河西回鶻諸部皆歸張氏歸義軍所轄。到884年左右更獨立建甘州回鶻。
也就是說,868年那件我國最早的印刷品《金剛經》,原本就是在回鶻地區產生的。
接著,宋代發明了活字印刷術,號稱是我國的四大發明之一。但是,所謂畢升發明了活字印刷術,在宋朝並沒有普遍使用,也沒有留下任何實物證據,只憑沈括《夢溪筆談》一條記載根本不足以服人。韓國尤其常來跟我們爭發明權。幸好,20世紀初,我們陸續在敦煌發現了1152枚回鶻文木活字,這才保住了我國最早發明印刷術的地位。
由雕版印刷、活字印刷之盛行,可以讓我們明白當時回鶻的文化程度並不亞於中原漢地,甚至甘州回鶻、西州回鶻在唐宋元時期即是全球重要文化傳播核心區。
當時回鶻文被廣泛用以書寫詔告敕令、宗教典籍、文學作品、契約文牘和曆法醫籍,是現代人認識與研究回鶻與中亞諸族歷史文化的寶藏。一直到15世紀間,也是金帳汗國、察合臺汗國、帖木兒汗國的官方文字。
阿拉伯世界,雖然並不用回鶻文字,但波斯(伊朗)語中,凡是與印刷有關的詞都用回鶻語詞根bas-表示,說明了他們之間有傳承關係。是回鶻人把印刷技術傳到了波斯,波斯的文獻也有大量的回鶻人在巴格達等地的記載。
後來更由於蒙古西征,活字印刷術傳入歐洲,早於德國谷登堡使用的金屬活字二百年左右,開創了拼音活字印刷的先河。
回鶻文還影響過蒙古文字。2025年,蒙古國已通過《蒙古文字國家大綱》,決定全面恢復傳統回鶻式蒙古文。這是蒙古人的傳統文字,蘇聯時期被廢掉了,改用以斯拉夫字母為基礎的西裏爾蒙古文,造成了蒙古的文化斷層。所以要恢復使用回鶻蒙古文,來復興民族文化。

四、漢化甚深,居然誤做番邦

談到新疆文化,又還不能忽略漢文化在這裏的傳播。
前面已說過,這裏是夏商周以來就和中原文化互融了的。漢朝以後,納入版圖,漢文化當然更為深入。即使是漢朝滅了以後,晉朝南渡,北朝雜然繼興,這裏仍然「語言與中國(內地)略同」「文字亦同華夏」。
由於漢語文流行,漢文典籍傳抄均甚普遍。所以現在我們還可以在吐魯番、部善等地發現晉人抄本《三國志虞翻傳》及《張溫傳》《臧洪傳》等殘卷,高昌更有「五經、歷代史諸子集」,令人遙想當年「置學官子弟以相教授」的盛況。近年甚至還發現于闐地區抄寫的王羲之《蘭亭序》摹本。
到了宋朝,太平興國六年(981),宋使者王延德出使高昌,即說該地「佛寺五十餘區,皆唐朝所賜額。寺中有《大藏經》《唐音》《玉篇》《經音》等」。
熙寧元年(1068),回鶻入貢,「求買金字《般若經》,以墨本賜之」。
金宣宗興定四至五年(1220~1221),烏古孫仲端出使中亞,其《北使記》說:「和、沙州寺像,如中國。誦漢字佛書。」
這些,都說明了高昌與沙州回鶻僧侶精通漢文。
一般民眾使用漢文也很普遍。德國收藏的回鶻文地契、奴隸買賣文書、小借貸契約、租佃契約、家庭檔案和賣房契,都有大量漢字。日本收藏的回鶻文社會經濟文書中也穿插有漢文,有的後繫回鶻文以對應,有的則完全採用漢文。
漢文的使用,在回鶻文佛教典籍中更可得到全面反映。首先,回鶻文佛典大多是根據漢文翻譯的;其次,在回鶻文佛典中常夾寫漢文,或起強調作用,或其注解作用,其旨無疑在於方便回鶻佛教徒的閱讀。
回鶻文佛經大都譯自漢文,以大乘系統為主,小乘部經典較少。
回鶻文的《阿含經》也都是從漢語翻譯過來的。最明顯的特徵是在回鶻文本中不時穿插有漢字,有短語,有詞組,也有單個的詞,尤以文書開首最常見,然後逐字逐句直譯。
密教部著作也常譯自漢文,如《聖妙吉祥真實名經》(回鶻文注音本)、《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廣大圓滿無礙大悲心陀羅尼經》等。
一些中原高僧的傳記也被譯為回鶻文,如《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慧遠傳》等。
漢僧所撰「偽經」在回鶻的傳播尤為廣泛。像《法華經》《華嚴經》《金光明經》《金剛經》《大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和淨土三部經等在印度特別重要的經典,於回鶻文獻卻不多見甚或完全沒有。可是不為歷代大藏經所收的一些中土偽經,在回鶻中卻極多,如《父母恩重經》,從未收入過正規的大藏經。但也被譯為回鶻文廣為流布。
北宋初「成都府大聖慈寺沙門藏川」撰寫的《佛說閻羅王授記四眾預修生七往生淨土經》在回鶻中流傳更廣,在敦煌發現的殘片即達40件,吐魯番出土的也有十餘件,圖文並茂,非常考究。
漢文偽經《佛頂心大陀羅尼》,現知回鶻文寫本亦多達27件。《佛說天地八陽神咒經》的回鶻文寫、刻本更是多達186種。
醫學方面。目前所見回鶻文醫學殘卷《雜病醫療百方》之藥方,與中醫基本一致,用詞也有不少採自漢語,幾乎看不到阿拉伯及波斯醫學的影子,也未見任何蒙古文化影響痕跡。
考諸史乘,晚唐五代到宋元,回鶻藥物在中原享有盛譽,需求量甚大。單是北宋熙寧十年(1077)于闐進奉使羅阿斯難撒溫一次運來的乳香就達三萬一千多斤。據《冊府元龜.外臣部.朝貢五》、《宋會要輯稿.番夷七》、《宋史.回鶻傳》、《宋史.高昌傳》、《宋史.于闐傳》有關記載可知輸入者還有木香、安息香、雞舌香、硇砂、膃肭臍、羚羊角等等。這些均與《雜病醫療百方》所呈現的狀況相合。
哎呀,我馳騁起學問來,那就沒個完。所以其他天文、曆法、五行、《易經》等各個方面,就都不說了吧。總之,漢文化與回鶻深切交流的狀況,其緊密超乎今人之想像。

五、分裂、戰爭與遺忘

新疆既然是文化那麼發達的地方,為什麼現在……?
因為分裂、因為戰爭。
回鶻汗國分裂,一部分南下,一部分在敦煌附近,一部分在高昌吐魯番,還有一支西遷中亞,建立喀喇汗王朝。
喀喇汗於10世紀中葉開始信奉伊斯蘭教。文化也很發達,冶鐵、鍛造、紡織、製革、文學、繪畫等都很興盛。但很不幸,它開始回攻東方了。打到1006年,終於把信佛教的于闐給滅了。
打仗當然也是消損自己氣力的好方法。 — — 它學的是歐洲和中亞的宗教戰爭模式,而沒想到早期伊斯蘭由海路傳入唐宋社會時所創造的和平交流互惠模式。到南宋時「回回皆以中原為家,江南尤多」,哪須要打仗?
所以喀喇汗後來就只能淪為西遼的附庸。然後,1212年更被新興的花剌子模給滅了。
愛打仗的花剌子模,也因內鬥外戰不已,很快,於1221年被成吉思汗滅了。
其間,喀喇汗信奉伊斯蘭教了,花剌子模也信,再加上蒙古東察合臺汗國也於1354年宣布改宗伊斯蘭教。
看起來形勢大好。然而,在戰爭中形成的伊斯蘭政權,竟仍沿用著戰爭的辦法來推廣伊斯蘭宗教及文化,不斷東進,征占吐魯番、哈密,打倒佛教勢力,以確立了伊斯蘭教在新疆的地位。
如此爭衡,到了清朝,康熙乾隆之平定回疆,事實上對其地之伊斯蘭文化亦以戰爭方式處理。馬上得天下者,常不懂得馬下而治之,此政權之常態也,新疆文化乃嗚呼矣!
戰爭起於誤解、分裂與對抗,而其結束往往不可得。因為戰爭不但會毀傷文化,還會造成遺忘。
之前我提到過蒙古。蒙古傳統文字,蘇聯時期被廢掉了,改用以斯拉夫字母為基礎的西里爾蒙文,結果原有的文化記憶被遺忘了,造成了文化斷層。
老蒙文,是成吉思汗以回鶻字母拼寫蒙古語而成的,後來滿文又借自回鶻式蒙古文字母。所以我說回鶻文很重要,影響很大。
但是10世紀伊斯蘭教傳入後,逐步使用阿拉伯字母的維吾爾文,替換了回鶻文;共和國成立後,又創製了以拉丁字母拼寫的新維文字;到80年代初,再改回使用阿拉伯字母拼寫的維文。
用梁啟超集宋詞裏的話說,這叫:「更能消幾番風雨?最可惜一片江山。」
文化,經不起這來來回回的折騰。所以現在介紹新疆,只能說大美新疆,唻唻唻,新疆是個好地方,好呀麼好地方,啊呀嘞,人都說邊疆處處賽江南,風吹草低,遍地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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