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少女,但又多了點什麼——林芸萱的十日記

2021/06/16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五月,新冠疫情急速翻轉了臺灣的日常生活,三級警戒轉變了人與人的距離,病毒與確診人數使我們在家隔離,足不出戶。在這充滿恐懼的新型態生活下,註異文庫邀請本社作家、出版人紀錄防疫期間的生活日記,寫成二十一世紀的十日談,也與你分享他的日常閱讀。
文/林芸萱

01.

久違地跟著家人出了趟門,碰上太陽雨。金黃色雨珠飛掠過車窗玻璃,在衣裙上投下淚痕似的倒影。以前讀過的童話,說有種小蟲靠吸食這金色的雨維生,牠們就是螢火蟲的祖先——至今在自家的田間看見螢火蟲,也還是想起這件事。腹部發光的金色小蟲,也許仍在哪個孩子的夢裡閃耀吧。

02.

午後落雨,縮在沙發上讀卡波蒂。故事已近尾聲,郝莉扔了自己的貓後又反悔,回頭想找,貓當然已不知去向。
她說:
「是啊,終於。這種情形是會一直存在著的。不知道哪件東西是你的,直到你把它給扔了以後。」
舊譯本的文句很拗口,但當中的空隙反而讓那些悵然失落有了可以躲藏的地方——畢竟,
「我要我的自我仍然相安無事。我要我早上醒來的時候仍然是我自己而且可以在第凡內吃早餐。」

03.

陰天。縮在床角,任由每月必定造訪的疼痛推擠渙散意識,像春汛沖開碎冰。彷彿曾經聽誰開玩笑似地說過:越苦寒氣候的地方的羊,身上的羊絨就越保暖。既然如此,那我要買一些羊和一座冰窖;這樣我就能穿上世上最好最好的羊絨了。

04.

年初種的薔薇,漸漸有捱不過這個夏季的趨勢。即便一日不落地澆水施肥,注意日曬的時長,它還是漸漸衰敗下去。這裡確實是太熱了。從陽台望出去,亮藍色的天空毫無陰霾,太陽刺入眼球,一架飛機也看不到。

05.

大概是國高中的時期吧,女生之間很流行送菓風小舖的糖果當禮物。衛生棉花糖、保險套巧克力、針筒麥芽糖……除此之外,也賣各色各樣的漂亮糖果,再加上店內裝潢走粉嫩可愛路線,在當時很受女學生歡迎。但我幾乎沒有買過那些東西。倒是一直記得朋友在畢業前送的金平糖,裝在透明的玻璃管裡,甜而剔透。
這幾天又突然想起這間店來,因為畢業季的緣故。丟了關鍵字搜尋才發現原來菓風的聲勢已不如以往,門市一間一間地關。那些甜蜜微小的稜角,竟是在不知不覺間被磨平了。

06.

讀《雲雀叫了一整天》,看木心寫:
「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
,心裡很震動。看過很多人討論這句話,但我永遠只記得自己第一次聯想到的「落下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想到寶玉無悲無喜地對賈政最後一拜,那也是雪夜。
生長在台灣南方,從來沒見過真正的雪。國小時去高雄科工館看人造雪,看天花板上的機器晃出白色的無溫的絨花狀晶體,異常失望。直到去年爬合歡山,到了松雪樓,用凍僵的手搓了個硬實的小雪球,這才終於有點近似過節的快樂。
但我想要的更多。想要和南部的午後暴雨一樣又多又無用的大雪,把我毀屍滅跡一樣掩埋起來,讓我倒在上頭滾來滾去,手腳擺畫出不存在的天使。如此一來,我才能確知何謂寒冷。
疫情爆發後,講座、展覽、讀書會不得不延期甚至是取消,當然也無法像往常一樣去咖啡館或酒吧。在家沒有什麼不便,但我時常覺得匱乏,就好像夜幕降臨時,打開電燈開關的瞬間——原先隱匿的自我無所遁形,難以迴避。是侏儒照鏡的剎那,裂紋蜿蜒過身體。所有平時不願檢視的突然變得無比清晰,安安靜靜地矗立。那時候就會想,有雪的話多好啊,假如能在南方看到雪……

07.

很久沒更新平板裡的APP,偶然點開看到之前載的「潮汐」,才想起來自己很久沒有安安靜靜地聽白噪音了。那時候還住在宿舍,總在睡前等一場遲遲未落的雨,或是幾十公里外的海,甚至是據說來自宇宙的遙遠的回聲。若睡得足了,醒來還記得:夢裡的我會游泳,用珍稀貝殼跟人交易,能自食其力地活著。沒有發覺到妳不在。
今天早上下雨,點開妳錄給我的語音訊息,也有潺潺的雨聲。錄音裡的妳說:聽雨時會感到平靜。片刻的停頓後,妳問我怎麼樣,最近是否順利。接著是迤邐蜿蜒的沉默蔓延開來。我聽著裡外重疊的雨聲,淅瀝淅瀝,這才意識到自己和妳之間確實隔著一條河。

08.

傍晚接到電話,妳說起不得不取消的旅行,「好可惜啊……」能想像那頭懊惱不甘的臉色。然後又聽見妳慢慢笑起來,「每次我們計畫好的事情……很奇怪,總是不順利。」
是的,儘管事前做足再多準備,仍會有無可預期的波折。這場疫病便是其一。我們怎麼會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見面呢?在妳租屋處的路燈下。我們戴著口罩,躊躇地看著彼此被遮擋住的下半張臉——那是曾經朝彼此吐出過毒蠍、蛇和癩蛤蟆的嘴。然而,玫瑰花、珍珠、鑽石……我們也曾捧個滿懷。
也或許,真正重要的是酒精、乾洗手液和消毒水。掛上電話後,天已經完全暗下來。我坐在房間裡,感受著空氣中的潮潤氣息,一場風暴悄無聲息地被醞釀。

09.

整理檔案,偶然翻到我們去海邊的時候拍的相片。天氣不好,雲沉沉壓下來,暗淡景色裡,妳背過身子,嶙峋背脊像當時的山稜線一樣,在黑色雪紡衫下若隱若現。因為剛吵過架,那天我們沒怎麼說話。
如今想起來倒很後悔,不僅是為了當時的我們,還因為那片不知何時能再見到的灰濛濛的海。

10.

沒下樓,已經聽到客廳裡爭執的聲音。我站在過道聽了一會,又歛了步伐悄悄拾級而上。妹妹們還在睡覺,房裡很黑,落地窗被風吹得轟隆作響。我開了遊戲機後坐在床角,發亮的螢幕裡,有小島碧海藍天,遊戲裡的我坐在海邊,聽著浪聲反覆拍打沙灘。好久不見的平靜終於再次降臨。
海洋像一張床
陽光照耀著海
又反映著海藍色的天
離彼此最近的位置
約好今年疫情結束後
看海
離我們最近的夏季  ──趙文豪〈謠傳〉
    註異文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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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關注、為異於大眾者註解、釋義與發聲」命名之,期待透過文學及出版品的力量,對弱勢群體進行觀察與倡議,達到社會關懷之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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