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歷史現場18次約會的賓館史

　　　　　　　（一）在時間中掉隊

　整理家中錄音帶，撿出有懷念感的音樂重溫一次〔許多都超過三十年了......〕尤其是空白帶自行錄製那種一定從頭到尾轉一遍確認裡面真正的內容。

　以前徐凡在節目裡常播的歌都聽得很熟：搖滾樂團的 female vocal、搭配長笛手吃重演出的抒情曲、以某位女子為主題的沉重柔情、超過7 分鐘的長篇創作......但一直要等到長大以後，才有能力把整張專輯買下來聽，算一算已經是進入CD 時代的事了。我靠著印象把徐凡以前常播的歌曲從CD 轉拷到錄音帶上，按歌曲的情緒起落編排順序，有那麼一點代替DJ 製作只發行給自己聽的精選集的意思。

　有次在演講會場須要錄音的場合，我錯手按下自己隨身聽的錄音鍵，發現以後手腳反而更慌，不知該換公事用的錄音機還是先搶救自己的錄音帶，竟又連續弄錯了數回。於是這卷實由追憶製成的「徐凡常播的歌曲」，A1 被洗去了一半，A2 只剩最後兩句，A3 也有好幾處原來音樂在被消除的同時又錄進磁頭起動運作的雜音。

　在舊物箱裡找到這卷自己錄製，來自於事後追補記憶的錄音帶，居然在後來其實已被抛離出記憶的情況下被保存了下來。我找出 CD 把被洗去的三首歌補回舊錄音帶裡，重新聽了一遍，以一種重溫〔其實＝初聆〕上個世紀某個 sentimental 小品集的心情......

　　　　（二）重建歷史現場18次約會的賓館史

　話說我在那棟由兩長一短三棟樓宇聯合夾出一塊如倒塌路衝之立體三角形住商混合辧公大樓外人難入之地下室天井仰望一片灰濕茫茫的雲天，想起一時忘掉的那個段落，我曾在記事本〔我一直迷戀使用.txt格式，不會自動分行，不會首尾遇空格標點就自動縮排緊斂，或為了保持外文單字的完整將餘字併入下行，使得混插英文的這一行字距拉得很開，空疏難看，死硬堅持由兩個半形合成一個全形字的陽春記事本——而不是已具有相當智慧的WORD——便於將文章一個字疊一個字堅持按格子對齊排列，不同段落在頁面上參差擺放成一個個或大或小長寬不等的方形區塊。2012年電腦換新，苦惱蘋果電腦跟微軟買的office 系統已經沒有純文字的記事本了。即使感到被社會驅迫，仍執意自行利用全形空格在每一行頭尾砌出3或5或十數個至多有可能二十幾個空白格子，拒絕按系統設定尺標功能自動對齊換行維持記事本風格。〔如果方格子能開放排版功能——例如之前我有一篇長文以三欄併排的邏輯寫成，無法適用方格子預設的頁面格式，只好利用螢幕快照，將文字頁面一一照相，盡皆轉為圖片形式刊登——你就可以看到一個個面積大小不等，有些狹長另些肥短，或靠左或置中也有不少偏右的文字方塊參差座落在頁面上。〕記寫與寵兒見面最初十八次約會的賓館史，將每一次見面分別以一句表面話語將暗中事由情節匿寫其中，後來擔心這份檔案被家人看見別生事端，電郵寄給寵兒，她閱後並未保存，自此佚失，當下決定憑記憶還原重建。

　　 1. sogo廣場整面玻璃帷幕掉了下來，摔成粉碎。

　那天傍晚從頂好市場附近巷子進入繞轉一個J 字形到底，死巷盡頭一棟6層樓圓環形建築佔據1又2/3層的您好花園賓館出來，天邊一個偌大紅通通正往下掉的夕陽雖然持續放射光熱，但時序已感瑟窣冷漠十足寒涼秋意。我撇頭揚下巴輔助眼神手勢示意我打算過馬路往捷運站搭車，今日就此再會與你道途兩分殊。寵兒眼皮輕眨，半抿一抹嘴角，行進間手臂自然輕揮擺動，腳下速度未有稍許緩減，顯然無意同我多做耽擱逗留繼續沿地上新鋪的紅磚直線前行。我注視背影，期待了一會兒，見她沒回頭，改換主意拉開一輛緩靠路邊的小黃車門，沿復興南路塞車陣慢駛離開，越過人行道上自稱與人分手後沒有習慣回頭再多看一眼的寵兒，再次用我的荒涼去測度她的背影——那陣子聽的音樂是dino saluzzi，覺得那該屬於兩人共感生命被丟進不住波動的存在之流轉眼到了秋天，不得不攜手走完一段被遺落在時間中的歷程以填充自身。但見一位評論家說dino saluzzi 的音樂反映他在民族與文化歷史雙重命運下所孕育的生命感受，這種感受不是在優渥環境中涉及形而上學的浪漫隨想或高妙清談，而是幾個世代的歷史傷痕在第三世界全數國民身上隱隱作痛。這位評論家極不滿原本具有濃烈歷史連續性格的現實之音被轉化成徒具商業藝術形式的感官驚艷，且在轉化後被設計成以一種暫留的心理剌激來消費社會底層計畫經年的長期性運動，云云——隨計程車移動視線轉了一個半弧來到寵兒側面，所能得到的也只是荒涼。經過sogo 廣場——以前好幾次經過此地，抬頭向上望總覺得慾望之翼的天使一直坐在上面喋喋不休向網路世人觀閱者評論我之作為——寵兒的身影漸渺，但還瞭望得見。這時一陣地震搖晃，我坐在車內仿如攝影機移近拍攝，清楚看到廣場中人人張嘴抱頭，驚慌避走，四下張望又面面相覷，然後 sogo 百貨16樓面向廣場供人觀景的整面玻璃帷幕掉了下來，在地上摔成粉碎。〔抬頭從佔了一整面牆的窗洞中可以看到有幾個塑膠女模身上的衣衫被氣流捲出，飄浮空中，然後緩緩墜下。〕這時我的T28響起，家人電話關心地震，我說我正在捷運站月台——感覺司機眼神不自覺往後拉瞅了一下——此時看見車窗外越來越遠的寵兒從手提包裡拿出掌中星鑽，掀蓋停頓了一下，又閉閤放回提包。〔附誌，超聯結報刊媒體新聞聯合資料庫檢索地震標題可還原日期為10月21日，另參閱當時生活科技類雜誌，與 T28及掌中星鑽推出上市日期也約略相符。〕

　　 2. 直覺那名小孩未來扮演某角色將再出場。

　寵兒在錢櫃忠孝店包廂切完大表姊的升職蛋糕後趕至通化街夜市，商家已開始打烊。我們直直穿出走到基隆路上的御貓園，在機車散場的廢氣濃霧中閒話已經4 歳的小貓來我家的前一晚被原主人送到這兒大整理，之後兩人手牽手沿路張望找尋賓館招牌。走了好久，以為前方紅＋綠搭配長條形的發光物是此地常見賓館招牌樣式，結果卻是麻將用品店；瞧見對面二樓有一橫幅，油漆書寫旅社舊招牌小字附注冷氣開放還繪了結冰水做花邊，懷疑早已歇業搬遷改換別種營生；特別注意杵在大廈屋頂天台坐鎮的霓紅看板，以為規模不小，其實只有幾個房間。搭乘只容6人的公寓型電梯按了8樓，門開，竟是某戶人家客廳。一家人＝一男一女兩位姊弟小學生和他們的爸媽擠在一起睡地鋪，把房間讓出賺取營生。那位爸爸從被褥中鑽出頭來，先照管四隻小手擦揉惺忪眼球，要住宿嗎？又看了看牆上有一圈黑白菱形格子裝飾邊框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舊電鐘，已經3點半了。遮掩著夾被下露出的衛生褲＋黃色寶路食品贈送的T恤不好意思直接爬起來，手指正中的房門，叫我們自己登堂入室進房間——直覺那名小孩將在未來扮演某角色勢將再行出場——此時寵兒嚷嚷說有老鼠味，我的鼻子很靈——啊，老鼠，對了，那隻試圖攀越陡峭台階爬出地下室在兩段式樓梯中間分道左右溝通上下出入的緩衝平台與我對望一眼，我受驚嚇往後退卻，牠自己也倉皇轉身逃離現場，長相極端猥瑣，蔫頭探腦分明一隻髒污可鄙之人形老鼠說來確實有點詭異。我走上聯通地下室與外面街道的十幾級樓梯，離開前又返頭往剛才那隻老鼠出沒所在的緩衝平台投望一眼，想到有次也是在位於地下室的二手書店驀地聽見一連聲嚷嚷好熱好熱，隨同聲音傳動，一位古稀老先生步下樓梯風火疾疾走了進來，轉過身朝向跟在後面的夫人提議權在此處吹冷氣稍事休息等時間到了再過去露面即可。我飛快閃躲書架牆柱之後，小心避藏，只露出一對眼目窺看情況，腳下警覺隨著老人腳步移走換位。

　先是立在一座標示為「國學」的巍然書架底下仰頭朝上層張望，周易述義，讀易三種，隨即惕懼低頭，身體往前墊靠，貼近掃視豎在眼前一整排書名〔佛學方法論，唐代後期儒學，陳亮集，初潭集，黃震及其諸子學，葉適與永嘉學派，讀四書大全說，心經政經合編，榕壇問業，藥地炮莊，清代公羊學，梭巡完畢，又踅回頭把一本嚴重泛黃且背脊破損非得抽出來查看封面始能確定書名的觀老莊影響論拏在手上快翻，原主人在左葉十二倒數第三行「心外無法，故法法皆真」這幾個字的右側用硃筆畫了六個小圈標示重點記號，又將攤開的書冊湊上左右面頰，半遮著臉一連幾次吸氣，用力嗅聞舊書特有的飴爽味道。〕同時間眼角餘光閃爍，密切注意老人動靜。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小心保持兩造之間始終相隔阻絕視線的障蔽物。〔倣鍛練身體柔軟度下腰前彎碰腳趾的姿勢，將頭臉藏在幾落堆疊平放靜待處理標價的書山之後查看書名，午夜牛郎英漢對照，奧菲爾斯的變奏——以下擺放顛倒必須旋轉身體踅個方向從另一頭看過來——圓的神話，中國飲食文化散記，二十世紀文學發生論，夏蟲語冰錄，播火集，再登巴比倫塔，性面具，燕園問學記，壓在最底下的那本是冰與火的女人香奈兒。〕又轉過身，挪移至後排書架，蹲在地上探望被冷落在偏彊僻遠最底層的都是些什麼時代的淘汰書〔佛洛伊德的使命，自由與尊嚴之外，當代社會問題，法國六大社會思想家，反杜林論，思想導進，no exit and three other plays，文明的歷史腳步......〕心臟急遽跳動，仿若每一下都受緊張捶打，血脈快要漲破¼¼如此在這地下室的書山叢林迴避躲藏好幾分鐘，這才瞥見結帳櫃台剛好處在觀看我與我與這位老先生暗中形成腳步單向連鎖轉移之互動啞劇的最佳位置，好幾名書店員工的視線在直如鼠輩閃躲窺避似有什麼嚴重虧欠不敢以面目見人的我，與受地形地物構成障避阻隔視線對此一切動靜全不知情的老人之間來回狐疑，我就像當場被人拿住失去面目的無顏之人，欠下巨債無能償負的唗路人，羞媿汗赧慚恧深覺自己污穢可恥可鄙可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