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老弟,你說有免費的壽司可以吃,不是在開玩笑吧?」
阿豪不用皺眉頭都覺得案情不單純,天底下哪有這麼好的事?該不會是詐騙吧?
「我才沒畫唬爛,真的是免費的,而且還吃到飽咧!」面對阿豪的質疑,學弟急忙強力辯解,一面誇張地揮舞著雙手。
「嗄?」最好有人會做這種虧本生意,「所以,是附近哪裡在辦什麼促銷活動嗎?」
「不是的,大哥,那不是餐廳,也不是其他營業場所;怎麼說呢,有點像同好會還是俱樂部那樣。」
阿豪聽了更加一頭霧水:「俱樂部?那為什麼免費?感覺其中必有詐。」總不會為了拉會員,不惜血本到這個地步吧?
學弟看了看阿豪,低頭思考了半晌:「嗯……雖然說吃壽司是不用錢啦,但是有一個條件。」
看吧,果然沒有白吃的午餐!阿豪想,一面又對此十分好奇:「那,是什麼條件啊?」
「那就是——」學弟故意拖長了尾音,過了半晌才接下去。
「你必須先加入我們。」
學弟帶著阿豪來到俱樂部的地方,阿豪覺得簡直就是豪華的私人水族館。
「學長,這裡的海鮮都是現宰現切,保證新鮮喔!」
阿豪應了一聲,心裡想的卻是:看著人吃生魚片壽司,不知道那些魚會是什麼心情。
兩人沿著樓梯走到最底層的平面,映入眼簾的是百貨公司美食街一般海量的桌椅。令阿豪倍感意外的是,人數與桌椅數量不相上下,且大多是身材豐腴的中老年,有的攜家帶眷,有的成雙成對,從衣著看來倒是各階層、各職業都有。還沒來得及消化眼前的場景,一名穿著制式西裝的人便面帶笑容走近。阿豪猜測,這大概是俱樂部的工作人員。
「嘿,您好,是新人嗎?歡迎加入我們,請快點坐下,儀式就要開始了。」
阿豪在半推半就下隨便找了地方坐好,學弟坐在隔壁,眼神發亮地看著地下室中唯一隆起的平臺:上面有張厚實的石桌,阿豪覺得好像斷頭臺。
緊接著一道聲音藉著杜比環繞音效自各處傳來:
「各位虔誠的信徒啊,很高興今晚也看到你們!我是壽司神的代言人,在此感謝各位大駕光臨。」
接著燈光聚焦在臺上的石桌,不知何時那裏站了個罩著斗篷的蒙面人,手裡拿著一把精巧的手術刀。另外有盞燈打在臺下某個人身上,被照到的那人瞠目咧嘴,露出夾帶瘋狂的喜悅。學弟向阿豪解釋,每次聚會都會抽選一個人上臺代表全體,由持刀的祭司比劃念咒,表示接受神的祝福;不分新舊成員,機會平等。
「聽說被選中的人能獲得神力,聚會後就會帶到『神的殿堂』接受訓練。」
「『神的殿堂』?」阿豪絕對不會說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啥鬼」。
「國外的教團總部,就類似出國深造吧。」學弟聳肩,「噓!儀式開始了。」
「偉大的壽司之神啊,統御萬物本能的神啊,您是獨一無二、絕對偉大的存在!請您降臨吾等之間,為吾等帶來豐饒與祝福!吾等在此獻上來自血肉之軀的祈禱,恭請尼吉利大神降臨,so mote it be! So mote it be! 」
接著代表上臺的人俯身一拜,燈光全聚集在祭司身上,眾人同一時間齊聲驚呼——石桌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尾超大翻車魚,正張大嘴巴一開一闔、啪答啪答!
「哇!」
「好神奇喔——」
「這一定是尼吉利大神的恩賜!」
這時,祭司舉起手上的刀,在空中畫了個圓,開始俐落地做著刮除魚鱗的動作,雖然理論上翻車魚應該沒有魚鱗;刀接觸到魚皮的瞬間,本來靜靜躺著的魚突然劇烈地扭動起來,似乎掙扎著想脫離掌控。高臺旁的工作人員立刻一擁而上,將牠往石桌平面壓。翻騰如鱗的冰霰、翻騰的魚,霎時空中彷彿捲起驚濤,像是飛雪。
穿著西裝的工作人員隨著刀舞的頻率,先後紛紛吟唱,像是層層疊上的和聲:
「刮去俗世塵埃——」
「刮去俗世塵埃——」
「刮去俗世塵埃!」
眾人驚嘆下,祭司不發一語,只是手起刀落,割下肉塊、分筋割骨,顯得游刃有餘。大魚逐漸失去活力,祭司的動作開始加快,魚片開始像粉嫩櫻花瓣般飛起,以拋物線落在工作人員捧著的巨大盤子上。阿豪順著拋物線的軌跡,看見巨盤旁有另一個斗篷蒙面人,正不斷搓著飯球。
「脫去萬千煩惱——」
「脫去萬千煩惱——」
「脫去萬千煩惱!」
「斷開我執妄念——」
「斷開我執妄念——」
「斷開我執妄念!」
直到大魚只剩下骨架,祭司不知撒了什麼在魚骨上,隨後做了幾個誇張的動作(學弟覺得是在施法),魚骨便轟的一聲頃刻燒成灰。聚光燈逐漸黯淡,適合餐廳的柔和黃光則取而代之地蔓延開來。
「大神慈悲!」
最後一句禱詞結束,翻車魚壽司也恰巧端到了阿豪的眼前。
這天,學弟又帶著阿豪來俱樂部吃免錢。
即使加入會員就能正大光明地隨便吃,阿豪仍不由得產生某種罪惡感。先不論食物衛生或是更崇高的環境保育,這種意義不明的吃喝行為又算什麼呢?
「那是因為大哥定性不足,尚未參透禪機。」
阿豪問學弟什麼禪機,學弟只道:「別想那麼多,吃就對了。」
所以阿豪還是跟去了。
即使不明白,大神還是給了信眾公平的上臺機會,為成員發放大小份量一致的壽司,確保每個信眾都能享用福氣。無論身分地位,今晚在這個地方,每個人都是一樣的。雖然手法詭異,宗教最後目的依舊是使人向善,壽司神想必也不是壞人。阿豪這麼覺得。
聚光燈就在這時停下,阿豪感覺自己被光線沖得濕漉漉的,回頭只見學弟露出羨慕得要死的眼神。
「老弟——」
還來不及多說一個字,問學弟該怎麼做,阿豪就被工作人員領上了臺。
「你只要配合禱詞趴下去就可以囉,其他什麼都不用做。」工作人員附在阿豪耳旁小小聲說。
「什麼都不用嗎?」
「對,睡覺也可以喔!」對方眨了一隻眼睛,微笑。
「咦?」
「放心,要是不小心作了什麼噩夢,我們會在你身邊拉住你的。」
阿豪乖乖地配合做出動作,今天他不知為何特別累,所以趴下去的瞬間突然打了幾秒的瞌睡。根據指示,因為燈光的關係,大伙都不會注意到趴下去的人在幹嘛,所以想睡就可以隨便睡。阿豪便樂得喬個舒適的姿勢躺平,恍惚間聽見臺下發出的驚嘆聲:
「哇,這次是鯨魚啊!」
喔,是鯨魚啊。他模模糊糊想著,等醒來後一定要多叫幾份來吃。就在這時——
「啊——」
一陣閃電打在阿豪的身上,是劇痛。
「好……痛……啊……」
阿豪努力想發出聲音,卻發現光思考要用哪幾個字表達意思就得卯足全力。他睜開眼睛,想向附近的人尋求幫助,卻撞見鋒利的手術刀迎面而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拚命想爬起來,卻發現手腳無力又不聽使喚,只能奮力扭動以擺脫掌控;然而他的四肢立刻被什麼按在地上,他只能無助地看著自己的皮膚被一寸寸刨開。世界變得好遠,人群的訕笑卻無比接近。
不太對勁。
「刮去俗世塵埃——」
不對啊……
「刮去俗世塵埃!」
……他是什麼時候躺在臺上的?
遠處傳來遊魂似的低吟,在皮肉上爬出濕滑的軌跡:
「脫去萬千煩惱——」
「哇啊啊啊啊啊——」
「脫去萬千煩惱!」
「不要啊啊啊啊啊——」
「斷開我執妄念——」
「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斷開我執妄念!」
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住手啊啊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啊啊啊啊啊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快住手快住手住手住手住手住手好痛好痛啊啊啊啊啊啊啊住手住手住手住手啊啊啊啊啊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彌留之際,一列火車轟然駛過又遠去,激起蕩漾的回聲,像是從一光年遠的地方傳來:
「大神慈悲!」
這是阿豪聽見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