練習寫字

　　　　　　（三）我之羞恥史

　國中時期因為一手蚯蚓字〔每個字都自行簡略筆畫，從執筆發動伊始就橫衝亂撞恣意變換車道鑽空隙闖紅燈能不踩煞車就儘可能一筆畫連續到底；又或者是山路行，故意危險駕駛放空檔任輪轍在紙上蜿蜒搖擺蟠曲迴繞，宛若一條活生生正朝觀閱者扭動不已的蚯蚓，故得名。〕天天捱老師責罵，直到某天與同學〔按前例，凡記得完整姓名皆去google發動人肉搜索，查看他之FB時間軸與我重疊之處。〕交換鋼筆寫字，覺得人家這枝既非白金派克，也不是百樂西華，總之不是少年國中我認得的牌子配一款特殊螢光藍的墨水格外順手好寫。我拏在手上就跟魔筆一樣，源源不絕寫出與本來字迹完全不同的恭整字體。老師很驚訝，當著全班同學誇獎稱讚，說了很多我的好話。

　因為用這枝不知什麼牌子搭配特殊螢光藍墨水的神奇魔筆寫字實在太流利了，我不捨釋手，就趁著下課同學忙於遊戲烘鬧〔a.那時我們學校升學班流行一種可供二至數人瘋狂彈筆的桌遊，下課時間幾個人圍立課桌邊，拿自己平時考試寫作業的筆出來，擺上桌面擂台各據一角，然後依序——第一回戰先以猜拳決定順位，接下來就按戰績勝負分出先後——彈出中指，利用自己的筆飛旋出去的力道撞擊別人，迫擊對手，將之逐出桌面，或自己一擊落空飛出邊界摔跌落地，幾個回合之後最終留在擂台上的人獲勝。由這點來看，此項令當時學生為之瘋狂的遊戲有可能取法日式相撲變化而來。b. 此遊戲使用的筆基本上筆蓋或筆身必須要有口袋夾的設計，以期產生最大磨擦力防止滾動，否則圓滾滾的筆身遭受攻擊稍有碰觸受力很容易一路滾出邊界跌下擂台。然而有些同學個性漫不經心，打理事情丟三忘四，下課鈴響隨便拿枝抄寫功課的傢伙出來，這才發現筆蓋早都不見了。c. 一般都是使用尋常可見的SKB或BIC原子筆，偶有人拿出當時還很少見粗粗壯壯一根四色甚致六色合體的大塊頭，又或者有些同學一心想靠重量取勝，連最不耐摔的鋼筆都請出來押在桌面與人對戰。我個頭小，只有138cm，39kg，慣常使一截用到最後只剩很短一根的六角鉛筆頭，迴轉半徑小，彈出後轉數高，速度快， 迴旋轉體咻咻咻咻煦煦煦煦簌簌簌簌遠距飛向目標煞是好看，但是撞在個頭粗壯馬步穩定的四色筆上往往倒彈回來，幾個踉蹌站立不穩，意外摔出桌面，被譏花拳繡腿chinese kung fu。多數同學用力彈出中指會伴隨高昂情緒呼呼喝殺呼呼嚇嚇喊出自己從日本動漫學來的招式，金剛飛拳，原子光熱線，還有好小子林峰的三角防守和摔角格鬥技，砲彈翻摔，弓箭式，螺旋式，雪崩式，滑壘式，飛身式，助跑式，颱風式，斷頭式，原爆式和毀滅式，趁你被上家逼近繩圈無預警施展末日飛踢，還有最厲害的PAC 第三型愛國者洲際飛彈。d.遊戲桌面往往各種筆枝體橫陳，勝者為王既沒有獎賞，也不能沒收別人的筆當戰利品；敗者免除處罰，絲毫沒有損失。每節下課鐘響，教室內總是瞬間十幾二十桌瘋狂玩起彈筆遊戲，歡鬧聲轟轟隆隆，幾乎人人下場熱烈參戰或者包圍桌邊觀看，其吸引人就如同後來欣賞NBA美式足球大聯盟職業運動比賽一般。連剛來學校任教從不理會學生上課說話吵鬧自由進出走動上廁所換位置甚至拿皮球出來練習投籃總是孤寂一人自顧自沉浸在黑板公式的化學老師也忍不住逗留場邊指導。碰撞原理呀，手指要擊在1/8處，對準目標的重心。重心，就跟你講重心嘛，重心在哪兒你算不出來嗎？兩點決定直線，三點就是圓了，從這裡橫掃過去用工具作圖就可以找出他的破綻。〕無人有暇他顧，擅自打開那位同學書包，趁隙將鋼筆盗出，藏進自己書包。

　接下來，我用這枝偷來的魔筆寫作業〔a.王維，字摩詰，他的詩清雅閑淡，意境悠遠。又是著名的山水畫家，前人稱他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他的詩集叫做王右丞集。國文，第二冊，20頁。b.抗戰時期，我國沿海地區的工業遭受破壞，有些工廠撤退到後方。西北的蘭州和西安，西南的重慶和昆明，都是在抗戰時期興起的工業中心，地理，第二冊，37頁。c.尤其是數學，小學時候智慧早熟的同學已經懂得代數，先設未知數 x、y，然後列出二元一次聯立方程式求解。甲乙兩人原有若干元，若甲給乙30元，則甲乙兩人擁有錢數相等，若乙給甲20元，甲的錢是乙的6倍，求甲乙原來各有多少錢？他們只消設甲有x元，乙有y元，x-30 = y，y-20 = x/6，然後解方程式得出x＝60，y =30，前後用不了1分鐘。可是我沒辦法理解這種複雜的思維，無能理解未知數，也不懂為什麼等號左邊的減30移到左邊要變成正30，等號右邊的分母6移到左邊就變成乘數，只好用驗証法湊答案。先假設甲有50元，給乙30元後剩下20元，可知錢數與甲相等的乙也是20元；若乙給甲20元，就只剩0元了，顯然與題意不合。重新再設甲有55元，給乙30元後剩25元，乙的錢數與甲相等，所以也是25元。若乙給甲20元，自己剩5元，5元的6倍只有30元，不及假設的50元，可知乙的錢數應該要多一些。第三次設乙有30元，給甲20元後的6倍是60元，如果甲是60元的話給乙30元，自己剩30元，乙則有50元，二人所擁財產並不相同，可以猜得出來甲的數字也應該再大些。第四次設甲有80元，給乙30元後剩50元，所以乙同樣也是50元。若乙給甲20元，自己剩30元，30元的6倍是180元，與原設定80元不合。因為前次結果，第5次設定乙有40元¼¼如此反覆confirm，由兩端向中央逼近，偶而僥倖能拼湊出正確答案。一但數字不整齊、龐大、或者根本不是整數，鉛筆3枝，原子筆5枝要186元，鉛筆5枝，原子筆3枝要150元，美枝帶120元出門¼¼甲乙二數的倒數和為12，甲的倒數比乙的倒數多4¼¼往往費時甚鉅。在校時間不夠，計算不完，回家從客廳擺放6件式古典紅茶杯平常都有上鎖的玻璃展示櫃找出茶葉，還有禮盒包裝軟緞襯墊四個一組，分別繪有雪梅、蒼松、春菊、勁竹，附保溫蓋，上面還寫著中華民國開國60年大慶的瓷杯，打算熬夜奮戰——不如就此命名我之學習方法叫做時間戰法——後來又找出一只電壺和咖啡粉，咖啡粉不溶於水，實驗數次後知道舀幾匙倒進壺中加水煮開，再從鑲了細密濾網的壺嘴倒出飲用，一直以為我所喝的就是電影裡美軍用鋼盔煮的咖啡——往往苦苦熬夜計算到天亮仍無法湊出答案。盜得魔筆以後，有天我計算徒勞至夜深趴在桌上昏沉睡去，夢中一位我不認識的數學老師在黑板講解，移項變號，減30移過來變成加30， 我忽然完全懂了，從此認得了那些以前未能得識的x、y，成績突飛猛進，數學成了最拿手的功課。〕生活週記〔我初中時期的週記已經佚失，倒是家人所有的作業本皆由我幫他保存的好好的。雖然很多同學寫週記只是敷衍應付，但也有人 用心經營，視同今日用於表達自我自由發聲的自媒體。以下從家人週記中分別就一週大事、學習心得與生活檢討欄目各挑一則出來，附誌於下，作為一個時代的抽樣。a.發現教室外的櫻花開了滿樹，真是雅麗。上課時我總忍不住轉過頭去看窗外一樹繁花，粉紅的花朵在樹梢微笑，艷中帶著幾絲柔怯的模樣。我真怕花兒萎謝，到時將去何處再尋能解我憂思的物景呢？b.本週儘是低氣壓，天氣不好，我的數學不好，妹妹鋼琴彈不好，弟弟毛筆字寫不好，爸媽脾氣不好，天啊！沒有一件事情是好的。罵聲不絕，此起彼落。但我毫無感覺，也沒有掉淚，大概已經麻木了。一張眼，所見都是鐵青的臉孔，一傾聽，所聞全是責罵教訓，不奈煩的聲音。為什麼？我到底犯了什麼罪？上天為何要這樣處罰我？腦袋裡全是考試，考試，考試，考試。考好了，大家笑，考壞了，大家罵。我的頭快裂了，天啊， 請憐憫我吧，真的受不了了。c.談到反攻大陸，我認為只能藉第三次世界大戰了。可是這第三次世界大戰要怎麼打呢？中共既和美國建交 ，必不肯輕易放棄，美國是中共的護身符。況且鄧小平正與布酋交惡，未來兩國交戰，假使中共倒向美國，台灣將如何自處？對於只隔一水中共與蘇共之戰，我們絕無法置身事外。但基於政治立場，我們絕不會是蘇聯盟友；然而投靠美國，豈不與中共同一陣線了嗎？這怎麼可能？又怎麼可以！根據兩伊和波蘭的情況，不超出十年，戰爭一定會打起來的，到時中國怎麼辦？中國啊！中國！妳又要再忍受一次血腥，又要再遭受一次蹂躪了。〕作文〔升學考試年代少有機會親近自然美景，唯一的接觸僅是透過當時我熱衷收集的一種書籤卡片，上面常見夕陽、雲海、松葉、竹林、露珠、芒草、溪流、瀑布、浪花、水湄、山嵐、炊煙等等大自然沙龍攝影，附一首小詩，或雋語，很多句子你現在抽考我都還能背得出來。例如：a.「窗外的雨在下，我的血也在流；從驀然回首的痛楚裡張望，看見的是你我易逝的年華」。b.「雖然流浪的生活像一首詩，但最㶷爛的部份還是在歸途」。c.之前曾經出現於2007年我在網路上重遇我之上網史於BBS時期固定互寫電子信的第一個筆友vanny姊姊的信裡作為俗語引用的「雖初夏不欲遠行，但陽光已然熾熱」。d.「悄悄告別三月的風，我渴望到遙遠的地方去；我們在冷冷之初，冷冷之中相遇。」由此知道這些句子的作者很可能也擁有一枝從別處盜來的魔筆。記得當時我用盜來的魔筆在週記、作文、課本空白處及考試卷背面都寫滿同一風格的句子——此種美學風格後來被我命名為「彩虹文藝」，彩虹的隱喻是我們知道它背後是怎麼一回事的那種虛構。一方面它等於是對著映畫片速寫，是盜取來的他人真實經驗的摹本，是二手的，因此失去了在場性。它不是可以觀看現實的窗口或踏板，反而更像是遮住窗口的佈景片，或壁紙。其次，彩虹不是實體，只是光線折射出來的表象，以為那裡有個東西，真有美麗物事，其實空空然——我在放學回家路上擅入傾圮的廢墟探險，也曾撿拾煤渣碎磚塊在滿是蛛網灰塵的牆上默寫塗畫這等人生的感慨。關於這一段後來很快被我抛棄獨屬青春期的理想主義——就它們使得青少年能夠在升學壓力之下偶而趴在教室窗口向外張望而言，不知道可不可以命名為「少年寫作的普羅米修司」？後來我曾無數次返回到這個場景，隔著殘破的玻璃窗，從屋外張望裡面處在柔焦暖黃光暈中的少年我，立在蛛網灰塵蟲豕屍體乾涸硬化成小黑點已經髒污的白牆上寫以上幾個句子。一次又一次，畫面無數次重疊以後重新整理，對焦，然後攝影機推進。少年對著滿室牆壁貼滿美輪美奐時尚與精品消費的圖片玩起空氣照相機。隔著稍遠一點的距離，咔喳，隨即迅速滑步移動至右角，屈膝前彎以蹲跪的姿勢連續咔嚓咔嚓，再蹬起身體幾乎貼著牆壁拍下特寫......這幾天為了召喚當時握著魔筆的感覺，我在紙上模擬反覆默寫上述幾個令我印象深刻的句子，從中慢慢體會埋藏在我長年的自視中一種始終無法塗銷的不好意思，丟臉，近乎為當時的自己感到羞恥的臉紅——日本綜藝池水抽乾好吃驚，主持人小淳在護城河裡撿到一位初中女生四十年前參加偶像歌友會的會員卡，膠膜護貝使得這張編號數字相當前面的會員卡浸在光陰的河裡那麼多年也未泡爛。他覺得很了不起，非常有紀念性，在攝影機前鄭重表示一定要找到當事人將這件人生的寶物重新歸還。當下我心裡惶然一驚，面向電視雙手合十急切懇求不要不要，千萬不要，不是每個人此刻都有勇氣敢於誠實出面重遇那個說不定只會讓自己內心深處感到羞愧還未長大的自己。〕由原本人人不敢恭維的蚯蚓字一改習慣性的狼藉逶迤，端正肅容持刀筆斧鉞在石壁刻鑿挺峭峻拔的魏碑造像體，〔以一種強硬、鏗然的姿態要人信服，由這枝筆寫下的每一個字都是一個完滿具足的世界。像是一個個幼稚園的聖人，上課時間兩手交叉在腰後稍息挺立精神專注。雖然說不出到底是對什麼懷有如此堅定的信心，但確確然覺得當日諸事無可懷疑，即使今天我仍相信只要心念尚能喘動，一定可以回到當時寫字的感覺——「信」本身就是一個可供想像馳騁的遼濶空間，我模擬當年的筆畫，起筆像是用毛筆寫書法那樣先用力重頓，不惜將鋼筆尖壓至彎折欲斷，再趁鬆弛彈回時手肘稍略抬提迅疾朝左下撇出，亻字旁的豎筆故意繪得像根啃食乾淨的肉骨頭，利用兩端膨大骺部斜屹在旁，右半言字邊的每一橫筆都是反覆進行的儀式，側鋒斜上，首尾相翹，最後一劃往往代表精神告別的象徵。〕又從比美街頭藝人恣行無忌的花體字〔隨心所欲任墨水滴淌，繞著藤蔓的圈菤兒歡歡悠悠恩恩愛愛撫之無盡，筆畫乃是時間的螺紋，植物根鬚生長勃發，先是串聯，後來乾脆侵奪起下一字，糾結纏綿，交配繁衍，誕生了句子。〕靜下心來焚香禮拜寫出恭整如鉛鑄印刷的宋體字，〔我們攜手循著文字的涓流出發踏青，與之前石刻的碑體不同，此行沿途所遇每一個字都是一幀掛在靈堂正中的黑白放大照片， 一個遙遠逝去的年代，線條清雋，墨色淡微。〕 如此，我用偷盜來的魔筆每日嚐試不同字體練習寫字，〔日後又由流行一時倣自某詩人的幼兒體，經我自創直接從字典、成書將印刷字裁割下代替手寫的剪字工藝法，繞了一大圈回頭重拾唯我獨識的蚯蚓字，此是後話。〕樂在其中。反而那位同學卻因此失去了讀寫能力，功課日漸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