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羞恥史

　我在家讀書寫功課盡情使用魔筆無妨，可是在學校就不方便拿出來。考試時常常苦於芧塞，文思不暢，才剛背過的解釋看到考題的瞬間突然就忘，明明知道的答案卻偏偏寫錯。抄寫生字詞語解釋錯誤連篇，連範圍都弄錯了。作文更是文不對題，塗塗改改，連一個能讓自己覺得像樣的句子也寫不出來。著實忍耐不住，伸去去桌子底下冒險將魔筆拿出來，旋開筆蓋偷偷寫幾分鐘。〔那款與眾不同的螢光藍墨水雜在極為普通任何文具店都可購買一枝5元 因為瘋狂彈筆鋼珠位移、變形，產生出水不圴積墨斷水甚致漏油現象在紙上肆虐形成一片狼藉斑駁的字迹之中發散非凡耀眼光芒。〕

　等到那枝盜來的魔筆本身的墨水用罄以後，我開始試著自己泡製那款顏色特殊螢光藍的魔法墨水。先將各種不同顏色的螢光筆墨水擠出，與一般鋼筆墨水混合；等到筆尖磨損刮紙不能流利寫字，便將寫完的原子筆的筆頭以上下門牙緊緊囓咬，然後奮力拔出，再用嘴啣著筆管伸入瓶中吸取墨水，插回筆頭，繼續撐著使用。直到後來自覺寫字的魔法失去效力，再無法藉此繼續提昇自我，就此棄如敝屣，日漸忘了此事。

　某天我與魔筆原主人因細故拌嘴，他譏憤揭露我偷竊鋼筆之事，始曉他將一切事情看進眼裡。當時距離事件發生相隔一段時日，我對自己的作為已完全沒有印象，乃至敢從座位站起身來與他對嗆，起誓全盤否認，這位同學〔第二次去他臉書查看他之時間軸理應與我重疊段落完全空白，未見任何與我相關往事。〕要求當眾搜查書包，若有冤枉隨我處置；相對找出鋼筆的話則搧我兩個耳光向今日見証此事的全體同學交待名譽。我自信篤定地把書包摔在桌上，死撐到最後一刻。只見他從教室與我距離最遠的斜對角模仿電視劇邊走邊用兩指撫摸嘴上兩撇無毛鬍鬚，哼哼呀呀走過來，伸手入書包取出我的之雙層鉛筆盒打開夾層掏出已被我抛棄冷落好一陣子的魔筆，高舉過頭頂，口中噹.噹.噹_噹.以右腳為軸順時鐘原地自轉一圈示眾，敦請見証，然後舉起手掌倏然由高而下緩緩放在我來不及反應遲至此刻才剛從往事的資料庫尋到此筆紀錄因而漲紅的臉頰，再向後舉高，儘可能將弓拉滿，作勢第二下要利用腰力扭轉全力撲搧，然而在觸到臉頰之前緊急煞車嘠然而止，輕蔑地嘲笑我是一隻不乾不淨的污鼠。

　　　　　　　　（四）

　想像第二天早上到學校看見我的名字大大寫在黑板正中央，先用白色粉筆頭打橫粗寫，再以紅黃兩色描出立體鈎邊。教室後面的壁報欄，有大字，有小字，也有模擬畫家寫在作品上面的隱藏簽名，我把它們找出來一一塗黑。接著又在廁所每一隔間的門板、牆壁，也都發現我的名字，不同的顏色，好幾款字體。打掃時有人用碎布條製的拖把浸了污水〔＝透明墨〕在走廊的磨石子地板上，用草書連續寫出巨大的我的名字〔我趕去時墨跡已半亁，沒事做的同學手中捧著下堂自習課小考的參考書站在旁邊，靜觀我之名字筆畫在太陽照耀之下漸漸蒸發消失。〕又有人拿濕漉漉抹布在桌上寫我的名字，一張桌子寫一個字，從第一排第一張桌子開始寫到第七排最後一張，電子浮生電子浮生電子浮生電子浮生電子浮生電子浮生電子浮生電子浮生，到處都是我的名字，致使那天自習考試我精神恍忽自感無顏在試卷寫上自己的名字。

　我的名字被寫在杵立校門口的站牌上，公共汽車最後一排座位，椅背、車身，〔原子筆來回塗畫，立可白、油漆筆，和一大堆徵馬子打手槍無數男女生殖器官排泄器官性器官併排在一起。〕我避走大門，改由學校為方便新建大樓工程車輛進出所拆鑿出的缺口進出，又發現我的名字被人用混凝土抺寫在洗石子的後牆上，沿著田埂寫在過期活動的廣告旗幟插在稻田中央示警，寫在隔壁社區的球場、戲台，寫在另一個村子......

　從學校出來順時鐘方向〔這條路我們叫它21〕經2個站牌到小鎮鬧區，我的名字被寫在這幾年出門走路常會經過有時坐下來吃油飯＋赤肉羹湯＝40元當早午餐歷經三代無比油膩的石灰牆上。也被寫在菜市場二輪戲院的油漆看板上，被人用雕刻刀刻在蹲式馬桶的白瓷面上〔你這樣寫難道不怕被人懷疑抄襲葛拉斯，從葛拉斯那邊又偷盜了另一隻魔筆嗎？〕逆時鐘方向到工業區〔這條路線通稱24，有一間長久以來作為此區地標臨馬路圍牆漆成紅色生產消防器材的工廠，有人用尖石子在邊緣一角刻寫了我的名字，被雜草掩沒後就一直留在那裡。後來我輟學逃家跨縣市當流浪童工1年10個月度過兩次舊曆新年的第二次，已經好幾個月發不出薪水的老闆為趕出口報關臨時在電話簿黃頁找到除夕夜仍未停工的家庭工廠幫忙射出封膜，按址前去就在紅牆對面路口進去左轉第二條巷子，現在去google map兩點間畫一直線距離我家只有165公尺。阿欽和我講起他小學畢業從花蓮上台北，進入這間紅牆工廠第三天左手三根指頭一起被機器軋斷，我們併肩走過去確認——我一直在想像的記憶中回放這段畫面，鏡頭擺放的位置換了幾次，又準備了一些以柔焦、四周暈黃代表主觀想像家人此刻正圍坐飯桌保留主位左方第二個空位，如日常三餐謹守食不言寢不語的家規戒訓默默伸箸挾菜吃著年夜飯的場面，後來還是決定學習大象席地而坐的拍攝法，把5D2架在單軸避震上跟在他倆後面一起走路，靠近紅牆時快步超車調轉方向一邊倒退走一邊朝來人拍攝，特別請攝影大哥行進間腳步略抬故意造成機器晃動比較具真實感——三更半夜撥開被亂草遮掩的牆角重新看見我的名字著實嚇了一跳。〕兩條路線〔此處插入小學時期我與客運公司總經理的小孩結成3年級與2年級雙人一組戴著橘黃色學童帽的忘年之交，放學排路隊一起回家，課間他也會來找我玩，交予我一把彈珠，或彩色橡皮筋要求幫忙保管，給予我自由任取一些的權利作為落實友情的具體憑証，或曰押金。有天他交給我一張客運公司董事的名片，跟我說上下學搭車出示給車掌小姐得享免費。初幾回他同我一起搭車，指點我下車時右手握名片，步下三階包了強化鐵皮的門梯適時將把握著名片的手心朝車掌小姐張開，無須猶豫快步往前即可。接下來我一人搭車也會忐忑拿出名片，連續幾次成功闖關後養成習慣視免費乘車為理所當然之事。不多時我與這位忘年交下課時間因遊戲相爭引發口角嫌隙肇生誤會——我似乎很容易與人口角嫌隙斷送友情——碰面當天放學時他領著五年級的哥哥從後面一路追逐就是他就是他我還沒弄清什麼回事，只聽見有人大喊抓起來抓起來別讓他跑掉，他哥哥一把將我帽子扯下發狠話教訓了我一頓。過幾天我一個人上學，下車時按新近養成的習慣亮出名片，車掌小姐一把拉住我的書包背帶，當著一車乘客喝問你是什麼人，這麼小就不學好，丟不丟臉，羞恥不羞恥，出手把名片收了回去。〕合圍起的這一方小區域窮盡了我少年時期的邊界，沿著作為界標的圍牆或鐵絲網處處寫著我的名字，邊界以外呢？我不敢去看，此後終生幾乎都沒有越出邊界探索外面世界到底什麼樣子。

　〔幾年後我結束流浪童工生涯，回家等待新學期重返學校。有天走在路上遇到魔筆的主人，他開著電視廣告新登場的紅色拉風跑車違停路口，下車買檳榔，穿一身亮閃閃黑色系緊身襯衫＋西裝褲，甩了甩鑰匙——金屬擦撞流洩出陣陣風流得意叮鈴鐺鎯的聲音——我怕與他照面，就九十度轉彎緊急避難一般側身躲進一條死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