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恥的記號

2021/06/24閱讀時間約 17 分鐘
        (五)
 以上在意識的螢幕以片斷形式隨時插播反覆放映之我的羞恥史,影像清晰聲音立體。在我之一生,從青少年成長期,成年,乃至到現在,一直覺得羞恥的感覺恆在時間的背景裡,〔羞恥、汗顏感其實只存在於意識到它們的很短一瞬間,它們突然冒出來——論羞恥感之攫獲人,若以遊戲的比喻來說明,並不是相對強調主動出擊,講究大腿肌肉,以勇猛加速爆發力決勝負的抓人,反而比較近似躲貓貓。幼時與鄰居孩童遊戲,我躲進某戶人家外牆上堆置雜物的小壁櫃。從外觀上看,不僅空間狹小,而且木板完全腐朽,雜草藤蔓纏繞難以想像裡面能夠藏人。我透過縫隙呼吸並觀察全場,恐懼被抓到。做鬼的玩伴找不到我就逕自宣佈進行下一回合,兩回合,3回合,4回合,5回合,6回合......太陽下山了,大家都回去了,現場一片寂靜。我這才推開腐朽的櫃門從藤蔓裡爬出來,小朋友果真都不在了。當最後一線陽光消失,畫面漸黑,我反而比在遊戲中更感恐懼地一路跑回家——猛然地感到一陣羞愧,強烈的汗顏感,模擬別人視線,認知到在他們眼中的自己究竟是什麼樣子。〕用陳詞濫調來講,它們是我之人生無法卸除的背包〔想想我終生都在逃避(=以躲藏的方式)附生在我身上的羞恥事件,心裡很清楚,死而後已,唯有自殺能脫離,解除,最重要是翻轉,利用犠牲在道德評價上取得換位的權利,以逝者犠牲的特權佔領一個比較高的位置,改變羞恥的意義。〕每次想起那天在地下室二手書店,我藉堆成高塔狀的書山障蔽掩護,閃躲一位長者,恰與櫃台工讀生的視線形成一齣逐腳步連鎖轉移之三角互動的羞恥劇,就從背脊骨滲出一股赧然之感,臉頰發燙,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儘被人看在眼裡。以下隨手剳記幾則此刻腦海中自然浮現的羞恥之事。
 我在棄學逃家前夕打包行李,往平日裝體育服便當盒的仿冒愛迪達手提包裡塞了幾件衣服——這幾件衣服稍後在我之穿衣史中將會有重要論述——一本軟性色情雜誌,蓋因準備逃家打包行李早已料定父母會進房間詳搜,故將不想被人看見的東西一併帶走,丟棄銷毀,類似詩云:那些作為秘密的羞恥之事。然而還有一些課本考卷計算紙,我在每頁空白思維的邊境自行割據佔領一小塊踮起腳尖勉能立足的賸餘處,千遍萬遍亂寫一位根本不認識的女生名字。待父親發覺我逃家流浪,檢視房間發現到處都有這個女生的名字,定然曾經以此為據,不止一次穿短褲頭+後跟踩平方便穿脫的爛皮鞋和鬆線有破洞走幾步就溜滑的襪子,找上根本不知我是哪根蔥蒜韮菜的人家大門,吵鬧懇託苦苦哀求涕淚縱橫要求未果就無助潑賴。雖然我不在場,也沒人跟我提起是否真的發生過這回事,但我一生至今回想起返家那天,進入房間,拉開抽屜,發現撕剩一半卻被不經意保留下來的筆記本,翻閱之餘,發現有好幾頁角落像練習自己的簽名式一樣寫著一個女生的名字,直到現在也還沒辦法完全清洗這件在我之想像中確有可能發生之無比羞恥的事。
 有一年辦理新生入學手續,和幾個同學一起被年紀其實比我還小的助教使喚去整理地下室的雜物間,在充滿陳腐氣味的地下室找到好幾箱教育主管單位為慶賀教師節發給的贈禮。我兩手污黑,上樓蓋註冊完成章的時候看到掛在樓梯橫樑半黑暗空間的一幅山水畫,個子高的人若有旁鶩腦袋想著事情說不定走路會碰到它。我像是發現新大陸,以遇見不得了的寶貝那樣訝異的語氣說這是黃君壁的畫啊,隨即看到邊緣剪刀裁割的痕跡,方知道是月曆。同學上下樓梯之間腳步並無停頓,但我知道他們都聽出了我話中語氣以為那是真畫,取笑我是電視兒童,受日本綜藝開運鑑定團影響太深。接下來我同他們一起在這棟樓宇研習出入,數年間從這幅畫下面併肩〔或我獨自一人〕走過無數次。每次〔抬頭看到畫幅邊緣銅板紙的邊線〕都瞬間感到暈眩,腳步踉蹌站立不穩,從樓梯跌落水泥地板。〔因為跌下來的次數太多,畫面足夠,可以剪接成由靜照組合仿周星馳風格的搞笑電影。第一張先右手按右邊太陽穴,同時哎唷一聲。接著腳跟不隱,左肩傾斜。然後嘴巴張開,兩眼睜圓,表情異常驚恐。跟著連續三張身體順勢旋轉咔嚓咔嚓咔嚓,左右手掌輪流往前划動,似想在空中抓住一根能夠止住頹勢的稻草,但終究無法挽回。說時遲,那時快,只見整個人由高處落至低處,採逐格停頓方式,頭下腳上,噔咯隆咚,腳下頭上,趴嗒噗騰,沿樓梯板分四五個梯段乒乒砰砰滾到樓下。路過的同學見狀趕忙把我扶起,察看傷勢只說臉紅發燙其他無礙。第二趟從下面走過又突然感到暈眩——這回換左手按壓左邊太陽穴——前滾翻一路到底哎哎唷唷怎麼回事又是上次那幾個同學七手八腳扶我起來,我伸手到後腰撫著臀腚,又把脖子朝左向右各自扭動幾下自我察看傷勢。第三次跌落翻滾,頭頂著地板,兩腳朝上呈V字形,利用連續動態趁著翻過背來的一點點時間空隙倒看那張與我作對高高掛在樓梯間由工廠印刷從某年份月曆裁剪切割下來的山水畫,臉上加倍表現出比上一次更加惶然不可置信的表情。第四次路線偏移,整個人以坐飛機的姿勢被卡在欄干洞裡。第五次走過乾脆自動蹲下,失魂落魄般兩隻手掌平攤撐著地板,學青蛙腿往上踢。第六次眼球光圈縮小至零,視線螢幕整個兒一片黑¼¼〕此外還有很多發生在夢中的羞恥場面〔才剛醒來揉著惺忪睡眼進入畫面,鍵盤手已經就位,靜靜彈出前奏,距離畢業晚會開場第一個節目倒數只剩十秒,猛然發現自己是正待出場的樂團主唱,一時間腦袋裡渾渾噩噩,無論如何也不能設想自小不敢當眾開口唱歌也完全不懂英文又且根本忘記出席團練的我如何能把forever young唱好?Let's dance in style, let's dance for a while,此後這個羞恥場面不斷在我清醒時分重現,一直到現在我都還能感覺到當天幕拉起來的時候,硬著頭皮被人推出去,看到台下席間幾千隻眼睛望著我,從第一句開始每個音符都嚴重走音,哆.咪_索.啦.西.個個不受我意志控制自由跑來跑去;英文歌詞咬字發音尤其超級不標準,長短音不分,清濁音攪混,唇跟舌打結,聲調起伏也全錯,老師說我從來沒好好學過 [i] [ɪ] [e] [ɛ] [æ] [ɑ] [o] [ɔ] [u] [ᴜ] [ɚ] [ɝ] [s] [θ] [l] [ð] [dʒ] [ʒ ]......〕
 我很愛吃蕃茄鯖魚罐頭煮白麵條——連醃汁一起傾洩入鍋,還把煮麵水舀進空罐頭著意清洗乾淨一滴不浪費——加高麗菜最後打個蛋花,幼年曾見母親每週三次煮下午點心給修繕工人止飢,每個人吃得呼嚕嘩啦哧哧囌囌嘖嘖喊讚,真是人生美味。成年後自己修繕房屋,小鎮午后甚少飲食攤商營業,監工前花一整天滷豆干海帶和專程上台北去貴婦超市買的上等牛犍〔若有人問起製法,家人總搶著在我開口之前幫忙回答,如果你問他,他會跟你說去頂好超市買現成滷汁回家直接倒進鍋子就很好吃了,但其實他父親傳下來的方子複雜得不得了。〕一整天盯著時鐘壓抑內心雀躍迫不急待,好不容易捱到下午三點該我上場,自豪端出兩大碗公蕃茄鯖魚罐頭煮白麵條,與一大盤特製滷菜灑上滿滿蔥花給老師傅和他充任助手的兒子享用。但他們兩人不怎麼愛吃,湯麵留下了大半碗,且見到兒子幾次伸箸向著那盤費時費工超過24小時辛苦泡製的滷菜時,父親用自己的筷子𣊬間點在兒子筷子上表態阻止,又且聽見窸窸窣窣教訓小孩不要隨便吃人家已經切好來路不明爛泥巴樣的碎肉,我覺得很羞恥。很多年後讀童妮.莫里森的小說《黑寶貝》第98頁,「直到14歲她才發現,並非每一個人都那麼羡慕她,他們不覺得小馬桶有什麼可愛,娃娃屋式的折疊桌和坐臥兩用沙發,也沒什麼了不起。」〔又或者布迪厄的《區分》,頁393,文化的核心機制就是要你產生羞愧對你的身體、愛好,習慣、品味,以及與你這個人相連的一切,如起源、出身、父親、同儕,有時甚致是母語,產生羞愧、恐懼、甚致怨恨,遂以一條比所有禁忌都要絕對的界限將自己與這一切分開。〕當下完全能了解作者安排這幾個看似不具特別重要性的句子,隨手塞進主人翁的人生背包中,她之一生行路全部過程將會無時不感覺到肩上負荷著那只無形背包內藏物事的重量。
 〔稍加觀察,類似的事情在生活周遭層出不窮,例如日本連鎖拉麵店來台展店造成排隊風潮,許多民眾拍照打卡讚曰好吃,任教大學法律系的網紅連忙跳出來教育大眾,連鎖店水準頂多就是那樣而已,自己曾去日本某鎮某町某條路進去第二條巷子拐彎那家內行人方知道的隱藏名店才是真正好吃云云。又或家人手機群組裡有人轉貼台北隆記因都更歇業不捨記憶,平常謙恭執禮甚殷的社會菁英某君第一時間跳出來強勢回應,那對他們家來說早是一間品質不堪聞問僵屍腐肉一樣的落敗小店,煞時群組四下寂靜不知如何說話方能維繫場面。兩件看似相類的例子,但其實可以賦予多向度不同層次的解讀:如同布迪厄的觀察,初步來看,人與人交往總不乏品味的較量。告訴對方他身上穿載的名牌服飾其實是授㩲商品,是東南亞製造,或直接挑明這在國外根本是平價牌子;有人覺得某展覽某電影某音樂誠屬了不起的佳構,你說見識多了其實很普通, 在同性質領域裡只能算小角色,等於潮流跟風下的模仿藝人,讓別人知道——雖然不是有意識的——他們眼中認定的讚美、時尚與秀異,恰恰是別人眼裡的老土、傖俗、低品味,因褒得貶,因抬舉失誤而自曝其短。如此貶抑他人的自豪,使他們認知自己身上原來別了一個低下、不如人、羞恥的記號。我猜家人的朋友某君很可能此刻職涯遇到瓶頸,眼看比他資淺者慢慢超越出頭前面滿是機會,唯他似乎到頂上不去了。於是佛洛依德作祟,潛意識驅使逼迫他急於表現自己的出眾,遂來不及善擇機會場合,腦袋殻裡面的情狀於此不小心走光——我比你們懂得吃,比你們吃得好=我比你們優秀。但深一步來看,這些人或多或少都有著極深刻的菁英意識,不是不知道自己從小由爸媽帶著常去的一間有歷史的上海口味的小館休業是件懷舊溫馨的事情,不是不知道飲食口味源於習慣、經驗與文化養成,如果連鎖店能給人帶來滿足,沒有立場否定別人的口味,尤其在大眾時代,這毫無疑問誠屬政治不正確的判斷。這位靠大眾支持上位的網紅原本應該善察形勢,公開點頭表示認同,附和大眾也跟著說幾句好話,想來也是潛意識裡自許菁英——或完全只是被大眾抬高——反射性的拒絕彎腰低頭,臣服骨子裡其自視高於其上的大眾,遂於倉促表態中不小心走光,露出了他對大眾的鄙夷與不屑。至於我自己,意識無數次重返回到家中進行修饍的場景,以個人蒐藏的書籍唱片DVD作為四壁隔間的室內,碎磚破瓦堆積成座座小山,混合著水泥沙石味兒,此刻瞬間突然擁入的羞恥——可能未及一兩秒鐘——剩下來的都是反思——或者說羞恥正是因之造成——它所延續下來的感覺。各種來源不同,質性各異的羞恥是形成我之自我認知、自我評騭(=對著自畫像評頭論足)相當重要的部份,其後將在在我之上網史、穿衣史、看電視——幾乎伴隨每週看《妙國民糾察隊》縣民の秘密美食單元——聽音樂與欣賞電影的歷史,在我所有自傳的切片中隨時穿插,反覆告白。〕
      (六)
 以上這些事情並非每次想到都會覺得羞恥,抬不起頭見不了人再沒臉活下去,而必須有賴意識重新活生生進入那個鮮活熱辣的脈絡,如同在教室裡講授哲學、歷史和文學,能否活潑生動吸引學生專注聆聽,往往要視講台上的教師究是照本宣科,或每一學年每次講授都當自己第一次觸及這些材料,伴隨聽眾一起進入思想的第一現場。〔以下列舉一些我並不會感覺羞恥之事,或曾經覺得羞恥,但此刻從記憶中淘取出來卻沒有感覺——但很可能下次想起又覺得羞恥——之事作為對照:a.逃家前一日下午,父親不知為何在家沒去上班。我趁他坐在客廳看報,進進出出父母房間數回,打開衣櫃,取出小抽屜中的印鑑與存摺本,去銀行窗口填單,打算盜領7000元作為此番離家的盤纏。行員檢示後告之印章不符,微笑盯看細察我之顏面表情,並將我遞進窗口的物事退還予我。b.大學時期有天至文學院圖書室將教師指定課間參考限館內閱讀的一本闡論維科社會美學的論文放入書包竊為己有,並將扉頁用小篆陽文刻寫的館藏章用立可白沿彎彎曲曲迂迴繞行的珠紅印泥細心塗去=將我其實不能識讀的小篆摹寫一遍,如此可疑處反而愈加醒豁明顯。同修此課的同學找不著參考書,課間三三兩兩圍坐閒談議論。某君見我將一冊大開本的書攤在桌上研讀,無意識踅過來伸手取書一觀,在我還來不及阻止以前,他正好翻開扉頁發現我至今囁囁嚅嚅臉紅發燙不知該搬出什麼說辭才能與自己達成和解的行迹。c.我妹與我唸不同小學,五年級時我寫了一首彷徐志摩風的現代詩,以她的名字投稿到她們校刊。一年後她收到退稿,初時莫名其妙,細看字跡始將審稿者批閱時無意識點在其上留下好幾個紅點的稿紙還給我。d.出門流浪最初那幾天露宿車站公園被好心人帶至附近旅舍洗澡、過夜。e.國中當數學小老師,寫完購自坊間現成測驗卷還要自行出題印考卷幫忙同學加強複習,我捨基本題庫,專門在坊間高深數學叢書、改版前的教科書等同學未嘗得見之處搜羅超出範圍的難題,同學抱怨抗議不斷。月考超簡單我卻偏偏不及格,被剝除小老師頭銜,班會時同學們鼓掌歡呼,紛紛表示大快人心。f.考入大學當新鮮人,與社團學長同儕見學考察半日遊,未料行程延誤決定在外晚餐再行解散。一行人中有好幾位出身闊家子弟的大夥兒經提名表決民主程序進入對當時之我顯得價格昂貴相當高級之菜館。餐畢會鈔平均分攤,左看右看只得越過鄰座低聲請隔壁第三位長相似較面熟者幫忙墊付。g.國中畢業從紀念冊上抄來一位通學路上偶會遇見的女生名字,去文具行買了新鋼筆和一疊香水信紙,以一款最新自創的字體——將所有橫豎筆畫頭尾都儘量拗折彎曲——寫了書信寄去,無回音。後來在路上再度遇見——她和當時著名女籃國手擁有相同菜市場名,網路上太多了,不想花時間確認到底哪一個是她臉書,可見我仍為此感到羞恥。h.返校領畢業証書——經辦人員告訴我因軍訓成績未能如期畢業,事詳前章——看到某教師在公告欄上公佈某門課的成績,幾位著名的風雲學生均獲高分,而我前一年也曾修習此課,分數只是平平。遂再一次經由事實體認,自己無論學識人品各方面均不如人。i.重返學校念書,三五年間幾次遇到舊識,皆訓以日後切不可以、莫再如何如何。有次在晨間上學的公車上,我坐在位子上,晚我兩站上車升學順利剛 考上大學第一志願的某君立在我身旁重彈老調,日後切不可以、莫再如何如何,覺得世人皆站在至少比我高一個頭的位置上,向下張望憐憫立身低處之人,其實憐憫只會使受憐憫者心裡覺得頗不好受,云云。〕
 類似上述的羞恥事件,以每一至二週發生一次的頻率計算,累積達千件以上,數十年來不管我吃飯、讀書、看電視、網路聊天、寫信、出門走路、和人約會、或在醫院陪病,每週日早晨往菜市場買菜,騎Ubike回家看我媽的路上,也不管當時我處在人生的順境或逆境,任何時刻如夢魘一般說不準什麼時突然冒現,攫住、聒擾我之意識,〔丟臉,出洋相,難堪,陷於窘態,恐慌我竟成為目睹事件之旁觀者的話柄,焦慮我別人眼中的自己是如何愚蠢,卑劣,不入流,他們轉過頭去在相識者面前說我的閒言閒語,不齒,鄙夷,相偕訕笑一陣,我因自己的邪行曲癖,蒙污了自己的形象。〕然後一件串連一件,同時又觸發另一件,連鎖出現,其真實熱辣影像逼真直如當下此刻正在發生,霎時臉紅耳燙,認識到自己徹頭徹尾是隻污穢羞恥可鄙可賤的鼠輩。
 再進一步說,並非所有的事件都留在記憶中〔或者都願意讓它留在記憶中〕,當一個人陳述自己的時候〔縰使以「嘿,瞧瞧這個人」的形式表白〕,能夠被登錄進敘述的事情一定從頭到尾梳粧打扮重新reset 過了〔約略=常聽人說的「回顧式改寫」或「個人史的製作」,這裡涉及的概念除了將「我」視為歷史製作者,又特別著重「記錄的可操縱性」。總是不老老實實照著真實發生過的事情的本相講敘,迴避羞恥,把事情彎來繞去,在以上敘事中,那隻鼠輩叨著意識的規避物,總不肯走畫著清楚標線筆直大馬路,儘挑小路,緊急避走鑽入夾在兩棟公寓之間佈滿家庭廢水屎尿流布的防火巷。〕這些一生中難免主觀上完全不想拿出來重溫,不願其存在,渴望一筆塗銷的事,有一個未必能條縷說出的理由——往往是對瞬間的蒙太奇感知〔相對強迫性的尋始溯源=去深山裡挖掘地下根莖〕讓它在敘述中或者是重要的,或者像是圖書館地下影印室本來應該要被拿去絞碎在溶劑裡煮爛重製成紙漿的廢紙〔每次去圖書館操作影印機,我都會往機器旁邊的回收箱瞄幾眼,看看別人留下的抛棄物,若覺得可惜就撿幾張——例如有次去影印《純文學雜誌》60年夏季的巴塞姆專號=因該本雜誌倉促倒閉計畫終止形成了一本未曾存在的專書,就從腳旁的廢紙箱撿了無從得知調閱者針對的目標是什麼但右下有一小角是羅智成服役期間發表於青年戰士報自繪插圖的散文詩,及《電影欣賞》文學專號,篇幅僅幾百字嚴格來說沒有觀點純屬資料排列,配以超大幅跨頁照片——這本雜誌從什麼時候開始圖比文大了呢——如此佔去了好幾頁又且選錯紙匣印出B3 那麼大張以致超過一半面積都被印成泛白的黑色塊,遂利用現場工具裁成適當大小,和我印出的整疊資料釘在一起。〕對我來說,它們=被壓在其實可以通過一條甬道爬行抵達記憶底層那些原本我想毀掉——以為早就毀掉了——的個人史中由羞恥記號加以封印的事件。比如下面這件我臨時想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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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彷佛那天在高空飛的時候一個不小心墜落下來使得高中生涯成為他人生中念念不忘唯一的高峰……〔星期天早上一個大叔背書包出門一直走一直走,街坊瞧他神色怪異攔下來問他去哪裡?他很堅定說要轉學去電影我的少女時代裡面的學校重新讀高中,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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