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SWOY

　　　　　　（七）

　坐我左側前方與我交好的同學某君〔按例又去google發動人肉搜索——想起有次家人帶我去王品用贈卷吃免費的餐飯，聽聞旁邊開同學會的中高年群體其中一人說他平常潛水，但常常google大家的名字。一時眾人嘩然，驚恐亂叫——查看他之FB時間軸與我重疊之處。〕沉湎於淫色，擅用線條勾勒裸女輪廓圖形，以當時流行的青少年情色術語謂之SSWOY。先用兩個加長型的S代表身體曲線，W是乳房，O是肚臍，最後以小寫的y分出下身雙腿及交叉處。

　某君將那兩個S畫得快如閃電 ，瞬間就將女子飽滿突出碩大下垂又或平板未發育的胸部〔日後泥娃娃在大醫院任婦科醫師，值夜班被問起伴侶對自己胸部大小的意見，她隨口代我表態夠用就好。隔日碰面轉述現場對話向我邀功，我反而氣急跳腳，這是什麼答案！本人豈會如此作答！女人胸部是脯乳用的，不是男人的玩具，鄭重要求她一定要為我澄清。不行，最好現在就打電話跟人講清楚，我絕對不可能說出那類輕薄逸樂的閒話，云云。〕與時而狹細窄仄又時而雄渾粗壯的腰身合組共構的曲線表現得淋漓䀆致。我坐他後側，常見他以手指代筆在空中比畫，慢描，摩挲，〔閉著嘴巴以鼻音哼奏布拉姆斯A小調奏嗚曲op.78第一樂章第一段出現轉折後那十幾個小節，搖手擺頭指揮音樂進行，先俯首佝僂皺著眉把一顆心緊緊壓住，品嚐人生的深刻與痛苦，再把手指掌心俱被碳粉油墨弄髒染黑的雙手用力按在想像的鋼琴上，嘴上痛徹心扉的樂音反覆拉鋸交割，空氣小提琴輕輕遠颺，旋即再次與鋼琴遭遇，交會時各自互放了一陣光亮，朝著不同方向，慢慢分開，直至樂音漸息。〕揣摹熟透女體曲線，待有把握始才謄繪紙上。

　某君善用下課、午休、上課老師沒注意的空檔，自習、考試寫完考卷剩餘的時間，回家吃過晚飯背著爸爸媽媽坐在書桌前，分別用鉛筆、原子筆、 彩色筆、油漆筆、水彩、粉筆〔某君自任學藝股長，下課常拉著我一起去教務處申領白色黃色粉紅色和綠色粉筆回教室塗畫。〕將SSWOY遍塗在書包、課本〔某君將自己課本所有空白處都繪滿塗盡之後，我為了表示友好兄弟情，遂拿出自己的課本與他互相複製——將個自課本上所有畫線、注寫、算式、答案、上課筆談、無聊的話、隔壁班女生的名字、羅吉鎮、李碧華、沈雁、朱海玲、王雪芬、原子筆漏水、不知為什麼一直畫圈圈畫圈圈終至變成一團什麼也看不見的污黑、和無數身材各異情態有別的SSWOY依模照樣描到對方的課本上——重新塗鴉，炮製出兩本一模一樣的繪本。〕發回的考卷，課桌椅，黑板、講台， 又且跨出教室，從學校厠所門板，隔間牆上，洗水枱、通往頂樓的樓梯間，延伸到校外通學路上，社區牆壁，防火巷，電影院後門，報廢汽車積塵很厚的引擎蓋、擋風玻璃，電動玩具店一早還沒拉開的鐵卷門，全職全心地畫著。不僅注意筆觸、造型，而且慎選用筆，務求線條的風格化，益發表現某君個人的特色〔幾年後我在棄學逃家的前夕，跨出前述21與24兩路合圍的邊界，至隔壁鄉鎮漆黑戲院看陳麗雲演的黑市夫人，當銀幕出現穿著薄紗睡衣從背後打光的女人䏤體時，驀地聽見前方暗處傳來一聲驚呼，宣佈現場緊急進入SSWOY狀態， 當下就能識別那是某君的聲音。〕

　　　　　　　　（八）

　當時同學在荼姓國文兼公民兼童軍兼音樂美術兼指導活動的級任導師的姓氏後加上一個逼字來稱呼她，〔傳統男文化利用各種軟硬規訓機制告訴你這個字是個不成體統的髒字，女性生殖器＝最卑最賤最髒之物。社會上的成年男性在工作中被貼上次等標籤，意味著他被老闆長官經理中上階層壓制在下，這股被人壓的不平、不服、不爽快＝受辱的怨氣，只能藉自我感覺之壯陽——諸如口語中幹、操等性行為動詞——來達到翻身效果。翻身意味著撕掉那張被人壓在下面給強制貼上藉地位與性別互相形象化地自由轉換以進行擬代的等級標籤，還我在上的男屌。一方面，男性青少年從大人社會學來這種口語的壯陽術，面對那些動輒向你施展權力壓在身上的上層人士，就象徵性地隨手拿一個代表污穢的名詞標籤反貼回去；另一方面，在教育固定技壓制之下想要翻身，也只有靠口語的壯陽術這一招。〕學生背後叫她荼逼，荼逼，荼逼，荼逼，荼逼，叫得滑溜順口。不時有人在後頭藏身人群，或藉三樓四樓走廊圍欄掩護朝對面只差幾步即將隱沒走進辦公室的她遠聲高喊荼逼，配合畫面轉身進入身影消失，故意把尾音拖得老長。教室窗枱前面講桌兩旁公佈欄與後面壁報紙全被破壞殆盡，到處有人塗鴉寫滿荼逼荼逼荼逼荼逼愛你愛你愛你，配上漫畫插圖，姿態誇張的女體後仰兩腳打開至極限程度，SSWOY兩腿夾一根特粗釀滿狼牙尖刺的棍棒耀舞揚威，此此等等。

　一天放學輔導留考結束，我趴伏教室後牆描畫荼逼，斜眼瞥見善畫的某君，便呼喚招徠共手塗鴉，來畫荼逼，今天多畫幾個荼逼。待察覺某君面色難看，始發現這位國文兼公民兼童軍兼音樂美術和指導活動的荼姓老師臉色鐵青喝令我停筆，痛罵指謫數句之後，嘴唇顫抖，氣憤至極，怨怒攻心，一時再也撿說不出話頭。接著她與我對望半晌，眼眶裡含悲帶恨，伸出手遙指著我，一個字一個字咬著牙清楚說道：你看過逼嗎？沒出息的鼠輩，讓你一輩子連一隻逼都看不到。

　　　　　　　　　　　（九）

　〔時間被詛咒，自此兩人保持一個僵停的姿勢卡在那個瞬間。〕在時間的僵停中我儘可能以不被她察覺注意的最小幅度將頭微幅上仰，眼球盡力上吊到可以望見頭頂上方最高處的角度，一心想知道恆在雲端慾望之翼的天使此刻正如何向網路世人觀閱者評論我的行為。

　很多同學整天將逼字屌字幹字操字掛在嘴上，而我平常任何髒字不雅字從來也不會說〔從小就不敢說低俗、粗鄙的字眼，同學們嘴裡常說的好屌、好糗、打啵、爽歪歪，這些同年齡朋友每天掛在嘴上的流行語我都羞於出口，髒話、國罵、還有跟性愛、生殖、排洩有關的不管名詞或動詞，之前之後整個人生一次也沒說過，唯獨那天不知怎麼回事跟著同學喊老師荼逼。日後寵兒嫌我人生彆扭，想引導我打破禁忌，特意訓練我說幹，不時精選各種淫穢騷賤的字眼，用挑逗刺激的口吻，湊近我耳邊詢問，想不想幹我？我始終......〕才剛進入青春期的男生誰也沒真正見過逼〔艷麗說生理期間有男生敲她房門，進屋後表示未曾看過女生的逼，即以婦科看病姿勢躺在床上讓他趴在腿間觀察舌舔。對方哄然一聲發現有血，轉頭呸在床邊垃圾桶裡活動繼續。當時我光是聽她講述就感一陣頭暈腳軟，站立不穩險險摔在地上。〕即使後來長大成人，接觸異性有過經驗，但心理上一直畏怯，始終避見，〔泥娃娃說她初至醫院見習，抽中泌尿科，每日看二百男人的生殖器 。後來又至婦科實習，專門負責在孕婦產道下注意張望，等著伸手將掉下來的寶寶穩穩接住，未曾失手。將初生寶寶攬在懷抱察看兩腿之間生殖器是男是女的感覺很好，所以日後以此為終生職。〕視線從不往那裡投去〔寵兒自己用手掰開外陰，再技巧翻露內核，命我睜眼往肉穴深處細瞧。我臉頰燒熱腦門轟轟然，好像在教室上課怎麼教也不會，最終惹教師發怒，脾氣火爆起來。她換單手兩根指頭撐翻自己私處，另一隻手抓住我的頭按壓在兩腿之間拿出皮鞭——我想到歷史老師那根五四藤條——甩出抽回輪番以聲勢威逼，你看不看？啪！到底看不看？啪！講幾遍了？啊？啪！把眼睛睜開來看呀你！啪！怕什麼？啪！睜開呀！啪！我說你睜開眼！啪！啪！叫你睜開眼！啪！啪！聽到沒？啪！啪！你到底看不看？啪！啪！不是說沒看過逼嗎？現在我給你看呀！啪！你倒是給我睜開眼睛看呀！啪！睜開眼！啪！你看哪！啪！你給我睜開眼仔細看清楚這隻逼呀！啪！啪！啪！啪！啪！啪！啪！〕總是在盲目中保持被動任由對方伸手將我那根傢伙挪進她們的逼裡。

　　　　　　　　　（十）

　父親去世前最後那段日子由我在醫院陪病，他從來沒有就最後竟是我留下來照顧清洗他那皺之又皺萎之又萎的老人生殖器表示過任何想法。〔剛好此時也正是寵兒跟我說她要離開的時候，後來我在記憶的螢幕上無數次回放這個場景：a.病房裡米白色單薄的拉簾掀動，象徵了吐露、揭示、或有所隱瞞。b.簾幕裡已經成年但眉宇間仍露出少年不馴神色的兒子跪在病床旁為老病失禁的父親清洗擦拭生殖器。c.掛斷電話後跟自己說，這將會是一段漫長的療傷過程。d.此後畫面前行與回憶交織，情緒與議論剪接，敘事不斷離題聯想翩飛。〕除了幼時可能有過一兩次在浴室練習自己洗浴，不經意看見父親毛絨絨的下體，我與父親的關係一直甚為疏遠，從未真正在意過此人這副皮囊到底長什麼樣子。父親去世十年後母親也因病住院〔她聞子女就訊醫護志工有關長照補助以為與貧民救濟有關，急切聲明潑辣攔阻：我們是榮眷，自己有錢，不是別的，不是貧民，不要補助，我們是軍人，不是貧民，不是那種要補助的。她拗扭偏執不肯飲醫院飲水機裡的水，她嚐到含氯藥片那股化學味兒，認有被人下毒之虞；不肯進食院內營養室便利商店美食街買來的食物，一直處在歇斯底里的狂言恐懼中，嘶喊吼叫哭哭啼啼要求子女去院外另購食物飲水帶她回家。〕有天我選錯了一輛車胎破洞癟氣的U bike，一路跌跌撞撞嗑嗑碰碰較平常遲了些時間才抵醫院，離病房門口老遠就聽見母親掙扎喊叫，新近聘請的外籍看護遵照醫護指示，連同數位護理師幫忙將已被束帶綁在床上仍拼命反抗的母親用力按壓手腳，拉下褲子由忍耐已久情緒已經明顯失控的男性住院醫師插裝導尿管，已經可以算是歐吉桑的我進入病房適逢喝斥罵喊哭嚎叫救命最激烈之際，一把掀起那輕薄得彷彿歷史之光可以肆意穿透的米白色薄簾，剛好正面直擊母親被眾人壓制，強行將兩腿掰開，露出一個憔悴老婦人皺縮萎蔫的崩塌黑洞，那個我生命來自的地方。

　　　　　　　　　（十一）

　由兩長一短三棟樓宇聯合夾出一塊如倒塌路衝之立體三角形住商混合辧公大樓半地下室之迷你商店街出來〔即是在兩段式樓梯中間分道左右溝通上下出入的緩衝平台遇見一隻與我對望長相極端猥瑣蔫頭探腦分明一隻髒污可鄙的人形老鼠那處地方〕，放棄坐公車沿路步行經過七個站牌〔一路尋找，經過好幾處以前曾寫上我之名字的地方〕，不斷回想我和詛咒我這一生將連一隻逼也見不著的國中老師那天留在教室對看，〔我腦袋裡想著這位老師的上課方式總是叫學生起來唸課文，遇到學生唸錯、考試重點、或生字詞義艱澀須要講解處則隨時打斷發言插入，在她說話講授期間，就讓學生一直立在座位上。電子浮生，你來唸，鳥鳴間——磵，四聲，跟水部的澗一樣，唸成見，兩山之間的流水叫澗，鳥嗚磵就是鳥兒在兩山之間的小溪邊嗚叫。繼續——人閑——門裡面木字的閒現在寫成裡面是月字的閒，古今的意思是一樣的。這裡是悠閒、安靜，沒有事情紛擾的意思。悠閒、安靜，好了沒？放下平日工作上的紛擾，帶著悠閒的心情去山裡玩。好，繼續......公民課講授方式相同，家庭成立的要件有四，把它畫起來，還有大家庭小家庭折衷家庭的優點與缺點......〕我站在教室後面裝孫子一樣看著她，回想文化養成教育告訴我當一個人感到羞赧慚愧外表應該是什麼樣子，立刻按要點立正站好頭低低，兩手貼緊大腿擺出一付屈服悔罪的模樣，同時也找機會偷偷抬眼往慾望之翼的天使此刻所在的位置看上去。

　如此僵持了好幾分鐘，〔感覺我的身體連同內在一併被人注視，目光來自四面八方，如雷射手術刀將我解剖，先在胸膛至腹腔劃一條直線，兩邊扒開，檢出臟器，切片掃描，驗血、驗DNA，確認我是一隻鼠輩。〕我心裡開始有點厭煩，不想再假裝做作，擺出不是我心本然的姿態搏取原諒，心裡隱隱約約感覺只因被形勢壓下頭來不得不裝出悔罪道歉的姿態以求平息事情是可恥的。即便做錯了，接受鞭笞責罵處罰也就是了，無須裝孫子。〔後來電視新聞常見人受形勢壓迫，不得不為自己的作為在攝影機前向社會鞠躬道歉，抽大麻吸安非他命涉足外遇性愛派對不良場所濫用特權暴力衝動種種不良示範，這不是對錯、是非、好道德、與壞罪惡的問題，而是我根本沒有由衷產生的歉意與悔罪意識。我就是好此道，只是不幸被逮著了，你看著辦就好。懲罰完了，放我回家，我繼續照樣幹，知不知錯在我心裡，在我以後的行為表現，用不著現在彎腰低頭做給人看。〕比起行為惡劣，我覺得自己此刻既虛偽又屈辱。與其如此，倒不如故意頑劣到底，加倍囂張使壞擺出天生不馴的不屑與青少年漠視一切的無知與自大，朝大人斜睨一眼，用嘴巴扔句什麼狂妄的話離開才對。雖然心裡頗有這樣一股衝動，但卻沒有能力違逆現場那個要求我居服順從表現出知道自己羞愧的力量。〔每憶及這件事，就在時光的迴廊中看透、看見自己一生的懦弱，遇事缺乏勇氣，在遭遇強勢力量時手軟無能抗擊，只會選擇彎腰而避之。我恥於自己的屈服、軟弱甚於自己的邪惡使壞。當日生出對自己的羞恥感遂在心裡一直保留下來，始終無法消磨乾淨，與自己和解相處。〕而她呢？她看著我的那個當下在想什麼？我想不出她當時在想什麼？

　......後來看看天色已黑，她讓我離開教室，我背了書包步下樓梯，從側門專為工程車出入所鑿開的牆洞離開學校。工地圍籬外每日走慣的通學路一片漆黑，我感到惶恐、若有預感，不自覺腳步加快，伸手按壓騰飛擺動的書包，像怕鬼的小孩一樣驚恐奔跑起來。〔我在一條無法完結的路上奔跑，迎面撞上一個又一個我的名字，沒完沒了，自此陷溺於一種彷彿有什麼東西被落在時間裡，總有一天將循原路回去把它們找回來的感覺。〕

　有陣子發現我很難誠意正心用「我」字開頭造寫句子，〔我喜歡......我相信......或我不相信.......寫我開頭的句子感覺好像是拖下鞋子提著走路躡手躡腳小心閃躲想要闖過什麼守門人，一場作文課下來膽顫心驚不知能否騙過自我意識的保全員。就我的常識與習慣來說，由我開頭的句子可信度都非完全，諸位網路世人觀閱者，你們看我練習了那麼久，在「我」之後始終遮遮掩掩閃閃躲躲，仍舊只能接上可有可無可真可假無所謂的句子。〕因為我的一生都由很難啟齒卑屈羞憤之事接續串成鎖錬枷鐐＝自囚於洞穴，又在出口搬來十萬斤重石頂壓封閉。我以為一切失敗挫折污穢不光彩出賣尊嚴有負於人的虧心事，所有內心陰暗邪鄙卑劣，種種不雅淫猥丟臉到極點的私褻醜事都儘可以說，像葛拉斯剝洋蔥那樣，然而若有他們那樣轟轟烈烈的胎記烙印黥面墨紋刺青，這些旁人看起來搞不好覺得很酷、很有型，可以炫耀為文的事件、經歷也就好了，偏偏我之一生儘是由種種輕微細故沒有份量連囉唆都囉唆不起來的瑣碎組成，小姆指屑屑一般微小格局的羞恥反而令人尷尬難堪，更覺自卑。

　一直很想試著把被潛或顯意識壓抑封印的事揭露開來，但試來試去一旦遇見意識的迴避物，總是一個轉身緊急避入無人小巷，低頭洩氣自餒承認此刻尚沒有直面那些事情的能力與勇氣。盼望有一天看待這些說不出口的事情能不再以羞恥視之，大方將它們放到自己的純真博物館專櫃展示任人橫看豎看都不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