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賓館史

　　　　　（十二）

　返家後在電腦上搜尋——先搜尋「搜尋這台電腦」的方法——想找到那份用秘語暗中記錄18次約會賓館史的文件，無所獲〔只找到一個被命名為「約會計畫書」的無關檔案，日後若有機會再行評估是否重要。〕只好繼續依憑記憶重建歷史現場：

3. 六月七日——從護照上的戳章可查知確切日期——在街上遇到一位吆喝吃飯住宿的少年托兒。

　與寵兒搭計程車趕到會面點已超過十一點半，從香港——去年中秋節在家看一個移居香港教書的人類學家以後來因王家衛電影廣為知名的重慶大廈為田野，寫作都市民族誌，香港的他者，低端全球化的黑色心臟。全盛時期聚集四百多間微型店鋪包括90 間賓館旅舍在內的重慶大廈1981 年被lonely planet 點名推薦香港最便宜住宿的背包客體驗＝想像的邊陲之地，到了作者研究期間的2010年，一個房間晚上要價180 港元。我沒住過重慶大廈——從頭到尾人類學家都沒提到我最關心的問題，房間裡到底有沒有個人衛浴——上個世紀90 年我和現今的家人及她的朋友一群人沒頭沒腦沒計畫沒準備說走就走——有人說高雄碼頭今晚有班貨輪天亮抵達香港跳上岸可以不用買票結果不是真的——莽撞跑去香港。從機場出來糊里糊突被人推著擠上通天巴士進入市區，七八個人擠在一個窗口隔著玻璃看彌敦道的街景根本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就被一路在車尾追跑看起來殷實的中年人招手說動勸下車來，結果轉乘小巴又走老遠帶去和重慶大廈相隔一個街區，寂寞星球後來再版也納入便宜住宿名單，從此一併齊名的美麗都大廈——同樣也是電影常見〈香港製造〉或古惑仔片幾棟細窄高樓團形合構中間形成天井各棟以環形樓梯相通——住在當時好像是單數13 樓的萬興隆客棧〔香港的大樓電梯分別只停靠單數樓層與只停靠雙數樓層，拿這項慣例做文章的電影也頗多。〕記得才剛裝修一新，幸運趕上第一組入住客人的迷你雙人房有冷氣和微形衛浴要價也是180 港元〔當時我覺得除了坪數小到要連續打上幾個驚嘆號才足夠表示其他沒什麼好挑剔，但現在上網一查萬興隆惡評如潮，許多人在網路上寫很長的文章抱怨它是香港最黑的黑店，扳手指計算老闆年齡咸信一定不是原來為了招徠客人跟在機場巴士後面跑好幾個站牌的中年人。〕以不同年代的價錢擅自比較，不足以想像重慶大廈裡的便宜賓館房間內裝是什麼樣子，只好拿〈墮落天使〉的畫面充數〔2004年我去香港，在訂房網站可以查到一星酒店最低住宿的牌價是350 港元，但新聞報導那棟樓宇電表爆炸斷電沒冷氣，數百位住宿者連續幾個晚上睡不著，跑到樓下小公園吸菸哈拉演話劇開遊藝會同樂蔚成奇觀。2009 年我還住過500 港元擺得下全新日立冷氣、sony 液晶電視和雙床之超小房間的文旅，然後在旺角逛街看到有些樓宇牆上掛著住宿一晚5 元的招牌沒有拆掉，猜想就是所謂的「籠民」。a.奇怪移居香港超過二十年的人類學家在他的民族誌裡沒有提到這件事。b.除了張之亮的同名電影以外，許鞍華李志毅及雷洛傳等很多影片都有出現這種用鐵絲網籠圍起一個住宿床位的畫面，可惜膽小不敢上樓探查是否還有任何遺跡存在。〕我與寵兒目睹從香港過海關當日來回的人潮——揹大麻布袋的小生意人、苦力和緊身超短裙＋一雙風塵僕僕有跟的便鞋不在乎露出硬繭厚皮洒酒然走在回家路上臉上洋溢愈來愈濃粉粧底下本是村姑的疲倦表情——快速褪散，我們熟門熟路摸進來程投宿位在一棟未完工即因撤資停損而呈半廢墟狀的大樓中佔了兩層的旅店，櫃台告之已無房間，再三請託確定無法入住只好忐忑走回大街。這個很像是模仿螢幕裡面sin city打造的城市，最最繁華黑暗的角落轉眼間完全淨空，只剩最後一位從剛才起就一直對著我們么喝吃飯住宿都有的少年托兒領我們去附近一棟屋內，用廣東話叫喚房間躺在床上看電視打扮鶯燕十足是個靚女的女孩趕緊收拾一下把房間讓出來給客人歇宿。她對當下面臨的狀況感覺狐疑，經溝通（使用另一種我聽不出來自何處的方言）後仍滿臉不確定地雙手鏟抱起一堆洋裝窄裙蕾絲輕紗，掛在單隻胳臂肘上，回頭再用空出的另隻手抄下牆上掛衣鉤上薄透光白襯裙半濕半乾內衣褲，一股腦兒將小桌上大小瓶罐掃進化粧包，搬去隔壁只有薄木板隔間的雅房——聽見她踢掉拖鞋，踏上已被壓彎的木板床，從床頭走到床尾掛衣服，發出咯咯唧唧吱吱拐拐又走回來拐拐吱吱唧唧咯咯的聲音。〔半夜起身出來外面上廁所開冰箱，黑暗中踢到腳趾，唉唉唷唷痛苦地坐在地上搓揉按壓呵呵呼呼一個人嗟嘆呻吟起來。〕

4. 打開14吋勝利牌彩電看胡瓜主持綜藝大集合。

　有次和泥娃娃約好各乘火車，一方南下另一方北上，在台中碰面，然後頂著大太陽無目的無指南無地圖無概念〔當時還未流行出遊前先做功課〕到處亂走兩三小時。很快就累了，眼前來到一處公園的邊境，遠遠可以看到彎曲兩三折想必是水泥做的假石橋，心中亂猜這裡就是報紙社會版常提到流鶯攬客的台中公園。巷口牆壁上還有毛筆沾彩色墨水寫的戲院放映招貼，疑心是這一行供片商瞎編名字銀幕上都是雪花的古董色情片。旁邊大樓門口有搭迎客蓬遮陽，地上鋪部份區塊已經踏灰磨凸踩出破洞的長毛厚地毯，自動門打開就是旅館接待櫃台，遂進去投宿。電梯登上四樓，像美國電影裡的黑色旅館，眼前左右中三路皆是無盡長廊，沿路散布數十房間，目測佔地甚廣，想來佔了這塊地號全部面積。可能是管線重修截去䨱蓋的關係，天花板高度較一般建築為矮，壓迫感很重。泥娃娃隨手拿樓管清潔人員的拖把舉高戳了戳，再以手指捏準頭頂的刻度用算數加上自己的身長測量高度，只有220 cm。沿路霉濕破爛，抬頭不時可以見到積塵很厚的管線和蛛網外露，幾十上百個房間也不曉得有沒有住人，陰森森寒磣磣點綴幾盞冷白日光燈顯露一幅準廢墟的模樣。我們按櫃台給的一大塊長方形的壓克力鑰匙圈——真的孤零零栓了一支被常年手感磨平汗濕發黑的古董黃銅鑰匙——上面的號碼轉了兩個直角——經過每扇房門都像浸在咖啡漬裡超過十年二十年那樣古舊，令人發幽情非得從上到下再由低至高仔細望上兩遍始甘願抬起腳跟前進——找到房間，開門進入。紅綠雙色以菱形交錯打過西門子地板蠟的塑膠地板，壞缺處空出黑色柏油黏著劑。牆貼淺色壁紙，浴室則是拼接花朵的小橢圓瓷磚，桌椅壁燈也還保留七十年代流行的建材裝潢式樣，獨立的窗形惠而普冷氣轟隆隆響，熱汗一直流淌。乾瘦成鬼魅一樣的服務生——穿漿洗不知多少次並且至少大了兩號的白襯衫和背後有綁帶的緞料背心——送來以內膽保溫的熱水瓶——後來我在巴黎的拉法葉百貨買了一個由著名設計師加持的高檔貨，在西藏的市民供銷站又買了一個價格最低的塑膠品塞進行李辛苦迢迢帶回來——沖熱水泡茶葉，再倒進後來被我拿回家當紀念品黃白圓點附蓋子寫著今日公司的玻璃杯。我坐在床沿打開14吋的勝利牌彩色電視機看胡瓜主持的綜藝大集合——我還蠻喜歡這個節目，跑去廟口湊熱鬧臨時下場玩遊戲的人臉上表情一下子認真起來。自己是婦產科醫生的泥娃娃吞吞吐吐擔心身體已經受孕，蹉跎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下樓去藥房買驗孕棒，進入浴室後拆開包裝拉下內褲那一瞬間月事來了，覺得這齣黑色喜劇跟這棟停留在七十年代被人秘密收藏起來與世隔絕逕自淍零腐敗的異時空旅館很相配，遂開心——明明兩個人心裡都很荒涼——拉我去各樓層晃蕩探險。〔附誌，如果我去林內鄉網站尋人，找到在綜藝大集合裡面那個瞬間認真起來蹲馬步用力一蹬雙腳跳上層層加高充氣圓桌上一只搖搖晃晃的碩大金碗內保持平衡拿下該項目有史以來最高獎金12000元的鄉民是否錄下節目諒能確定當天日期。〕

　5. 四壁漆成螢光黑，不外出，送餐過了七天。

　一段想像匿藏＝幾近無時不刻保持流浪隱避自卑自慚自恥自媿自棄自溺為一隻鼠輩的心情——閉上眼睛假設遇到一個與我命運雷同軌跡相似擁有共同失敗總是無所謂抛棄一切什麼都不擁有的寵兒，在四壁塗成黑色，用塑膠爬藤植物裝飾，燈光黯淡又且沒有窗戶的汽車旅館，請櫃台幫忙叫外賣填飽肚子，連續一星期沒有外出——暫時無法考証日期，但我記得有張發票順手夾進當時待在旅館所看一本題為《正義論》的書裡，若能找出這本書或可確定日期。

　6. 一一檢視被當成書籤保留的台鐵舊式硬票根，可以斷定日期之某次週休小旅行，午后挪出一塊可以靜心跌坐翻身躺臥的空間。記得那天離開台南，距離事先買好的車票還有一個多小時，在後火車站門口觀看舊日風情時寵兒覺得有點兒中暑，想吐。我陪她往大遠百方向步行經過一間青年雜貨商店看見內裡深處牆壁上紅色油漆寫著冷氣開放，休息請上二樓，又畫了一根箭頭指示樓梯方向。訊問櫃台對方面有難色，正埋頭撿出過期品下架的另一人趕過來忙不迭連聲說沒問題沒問題請稍待整理幾分鐘，然後殷勤熱切帶領我們登樓，原來是已改成倉庫使用的前旅館。在鋪著草席之通鋪木板床上堆滿泡麵、衛生紙、沐浴乳、波特多、寶礦力還有一種叫卡拉姆久新零食之數目龐大無法計數的紙箱正中挪出一塊足夠穿著汗濕內衣的兩人靜心跌坐翻身躺臥的空間。

7. 鏡子拆除後留下一塊淺色的時間印子：嘉義火車站前，非開放式之如台汽客運購票窗口只漏出一條約在眼睛高度的視線孔與兩造付鈔找零給鑰匙房卡之溝通圓洞的check in櫃台，進入漆成灰紫色在紅燈照耀下引導排隊動線的欄干，拿了鑰匙以後在管理人監視下進入就在他之眼前的房間。推門一看竟有一堵佔了半個房間的照牆，兩頭出入連通浴室。牆上曾有一面超大鏡子，已拆除，留下一塊顏色較邊緣為淺的時間的印子。原先以為難以考証日期，後來生出靈感以「時間的印子」為關鍵詞搜尋我的電腦，2004年4月12日分四行寫了如下日記：「就在剛才短短的幾分鐘，我們被禁閉在石墓內，象徵沒有國土的王，愕愕地出門尋找時間失散的影子」，所記極可能是同一件事。

8. 頑固糾纏在扭曲鋼筋上的幾十百朵水泥團塊：天色已暗，循著路邊每隔幾公里青竹搭棚樹立汽旅廣告牌樓尋找以水泥獅子棕梠樹噴泉裝飾的城堡，從交流道下來老遠穿過市區接著出現新的廣告牌指示方向卻相反，過頭了。我們在沒有路燈的縣道上幾度來來回回，最後試探進入一條漆黑巷弄，車燈照亮矗立盡頭已經歇業拆除——僅剩頑固糾纏在扭曲鋼筋上的幾十百朵水泥團塊——一座用水泥三合板與硬化樹脂偽仿之城堡曾經存在的遺跡。無法考証日期。

9. 把他們的商務評論頂了回去：進入一間邊房沒多久，聞聲——聽得出來他們穿老派西裝皮鞋，生硬領帶，並且頭髪梳得整齊——知曉這間小鎮上的商旅有陸客上門參觀考察。聲音先在走廊過道盤桓，這樣的格局和設備都挺不錯。接著推開逃生安全門出去外面迴廊透氣，刻花玻璃窗上兩道人影從左至右，外面視野也很好，然後90度右轉，估量他們就在我們床鋪正後方，隔著牆壁拿蜷曲的手指關節敲敲摸摸捏捏打打，建材也都很札實。又踅回來，停步。刻花玻璃上兩個人影撐著女兒牆俯瞰城市，估計附近這一帶的地皮都很有發展潛力，錯不了的。寵兒發起神經，嬌哼激喘如音響插電高分貝播放陣陣從電影學來的歡愉浪語吚吚呀呀啊啊哦哦哇哇嗚嗚嗯嗯喔喔持續好幾分鐘，把他們發表的商務考察評論頂了回去。無法考証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