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曆七八二年,十月初二
第七場宗門邀請「人」字大師的講習。
講者背景殊異(一生流浪、昔日首富、叛逆弒師,男女雙性、與生父成親、與城主長子互換身分生活),並各自成就:說書人、戲偶操師、教育耆老、間諜、談判專家、專業影武。
但每一論及「人」的見解:人性本善或本惡、重利或義、人主宰命運,亦或被命運主宰……,講者憑各自的經歷雞同鴨講,隨後爭吵地面紅耳赤,汙衊和否定對方歷練的言論,大有捲袖子動干戈的架式。
人是甚麼?沒有共識。
講者的奇經歷成為師兄弟茶餘飯後的話題,有些著眼收入、有些提及豔遇、有些羨慕逍遙,有些嚮往挑戰……更有好事者模仿起剛剛的講者,扎起後髮踩上圓桌,沉聲一句「禿子你找打嗎?」,嘶吼之餘不忘甩幾圈髮辮,惹得眾人大笑。
人是甚麼?沒有討論。
-中曆七八二年,冬至
今日結業。
同窗進出廳堂,如同去年前年的師兄、明年後年的師弟。一年換一批,學堂依舊在。
他們即將踏入江湖,重複成名人士的經歷,為求收穫相同的體會與成就。但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人的感動豈能相同?又多少感動不在於五官的感受、而是犧牲與奉獻?
況且真成功了,不過是另一批「他們」。人生五十年,所見事物終究有限,光憑主觀的「經驗」與「領悟」無法超越前人。
客觀的「知識」與「技術」可以。
師父沒有評論我的觀點,也沒有重申第一堂課他對人的見解。
「了解和領悟是兩碼事,讀萬卷書不如行百里路。」師父說,「別聰明反被聰明誤,書裡沒有親身體會,只有別人的創見。」
知識與領悟伴隨相長,難道宗門的教育課程是擺設嗎?
即使知識對字的領悟沒有幫助,知識就不重要嗎?撇開知不知識,你不會好奇人甚麼嗎?
「你是頭一個弟子,甘願月領一兩銀、管宗門的文獻倉庫。年紀輕輕幹養老的閒差,丟臉。」
我遭師父除名。
-中曆七八三年,九月初二
人能否被客觀定義?
最近結識隔壁部門的大哥。他對「人」的話題很感興趣,今日又來找我理論:昏迷不醒的老頭子,沒有意識和情緒,算人嗎?
好問題。
根據常識判斷,老頭子是人。但若發現老頭子的是一群小孩、還將他誤認為屍體,是否事實會遷就於小孩子的認知,使老頭子不是人?
或小孩子的認知結合世人的認知,導致老頭子大部分是人,小部分不是?
我從經史文獻中歸納出五個人的要素:外觀、肉體、情緒、意識、社會性,但大哥並不盡信前人的著作,人都有出錯的可能,他希望我做測試來說服他。
「倉頡說:『每個人,都有一字之能。』同理,沒有字的不是人。若有人缺少你歸納出的一個要素,是否就沒有字?是否就不是人?」
他稱測試的過程為「實驗」。
儘管實驗無法闡明人的定義,但想必能帶來進一步的靈感與思考。
-中曆七八三年,九月廿三
繞道而行,更近。
宗門拒絕發下研究資金。
近年戰事吃緊,宗門經費全灌注在軍事層面。大哥提議利用「軍事實驗」的名字當幌子,做出成果後再申請超額補助,私下完成「人」的實驗。大哥不但主動資助我,還顧忌到自己職位較高,希望我上報計畫時別提到他,以免他搶走功勞。
大哥不愧是老好人。
-中曆七八四年,六月廿八
常識未必正確。
不枉我開棺剖屍,大夫鼓吹的經脈系統與事實相去甚遠。即便結合之前野狗與獼猴的活體解剖,我只了解人體血氣運行的皮毛,人體太過複雜。
震驚之餘,我收穫新一層「人」的領悟。
類似的事情發生在宗門的工藝部門。我在積滿灰塵的倉庫角落,發現許多零散的智慧結晶,漏斗、齒輪、轉軸、螺絲……我抱滿一整箱零件離開,正擔心能否借來觀摩,部門裡的師傅卻認不得那些玩意兒是啥,問我是不是來打掃垃圾的,然後繼續抱著一塊鋼鐵冥想。
金子再亮,埋在沙裡依舊看不到。
大哥得知我去墓地挖墳後變得異常熱心,提出各種幫助,包括利用關係帶死刑犯供我借鑿。我拒絕了,現下的知識和工藝部門的工具,足夠我實現失傳百年的「人殼外身」──以前之所以成功,依靠年逾百歲的工藝耆老「儡」、任意變形的成年水妖、具有瀕死經驗的「附」、與能夠吸食魂魄的半妖之子鬼車。
可遇不可求的陣容。
-中曆七八五年,二月十四
實驗成功。
宗門對成果異常高興,不但發下遠超預期的經費,更提供偏遠的谷地與住所,要我繼續秘密研究人殼外身,作為宗門高手重傷後的備用身體。
助手們的情緒仍難以平復,答應保密後全數選擇離開。宗門承諾一旦我完成完整的人殼外身,會替我招募更完善的團隊。
「示範玩意兒怎麼運作的,打開給我看看。這不是……停,等等,夠了,快,蓋回去!倉頡在上,我看得快吐了,你怎麼想到……算了,這等巧奪天工的手藝,不用解釋,我待會還有飯局。總之幹的好,不愧是我門教出來的高徒。
別大聲張揚、惹上那些正義魔人,你好好幹,宗門決不會虧待你。
你說裝上真正的手腳,缺多少錢來著?」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宗門沒落早有跡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