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掉隊、跟隨與填補

　　　　　　（十三）

　暫且找回半數落在時間裡的記憶〔a.任何人去記憶的園子用力耕植一番——即或散漫不經心隨便從事——挖翻出深層的腐殖土及埋藏物事很快堆聚成丘，互相牽引變成六七事，連袂擴張成八九事，再一股腦兒泛濫至數十餘事。b.不管模擬、重建或再現，其實都＝說故事的意志＝既對事實又對記憶的背叛。為了畫面好看、為了反諷的姿態、為了隱藏我自己、為了對讀者進行形像佈建＝織物＝文本這個字的原意，刪修添飾按圖施作構建成我喜歡的那種具黑色荒唐氣味的哲學之隱喻，而非全然著眼重建歷史現場。〕心裡又再默念一次當我在那棟兩長一短三棟樓宇聯合構成之住商混合辧公大樓外人難入之地下室天井仰望一片灰濕茫茫的雲天曾經一度忘掉的段落，並賦予重新解讀。電影片頭音樂伴隨字幕響起的同時，男子竟開始哭了，原來指的是我很久沒看電影了。〔以「看電影」為關鍵字，搜尋我的電腦。4月26日，星期一，漂雨，入夜後天氣轉涼。不再看電影剛好整整十年至真善美看《安哲羅普羅斯》永遠的一天，感覺距離上次看電影的時間已是整整的一生，為此淚流不止竟至終場。〕回溯我之觀影史，小時候花四塊錢買兒童票看了後來台灣新電影在國際影壇闖出格局新聞與評論都曾報導侯孝賢成名前第一次編劇的《桃花女鬥周公》。勾峰在棚下躲雨，鏡頭擺在旁邊，低角度向上，將陰霾、雨幕和主人翁身上的一襲長衫都拍了下來，不知為何我把這個畫面記在心裡，沒事就拿出來溫習，加油添醋，自己跟自己一個人侃大山。久而久之，勾峰在躲雨的時候遙遠天邊隱隱泛著一片紅霞的印象就留在我之腦海再也清洗不掉。不知多少年後有機會在電視上看重播——google查不到這項記錄，也許這裡敘述的事情從頭到尾只是一場夢境——一心一意等著那個場景出現，親眼戡驗電影裡確實真有這個畫面，感覺心滿意足。

　大約就是國中時期sswoy塗逼事件前後相差不多時間，有天走在通學路上，突然一道靈感像陽光穿透雲層那樣燦燦然打在身上，意識裡出現一個像是無上命令的聲音，指使我接二連三以嚴肅、認真，近乎朝拜的態度，逃課去鎮上不對號不清場的戲院看了由沈雁唱插曲的《我踏浪而來》、《金盞花》、《夢的衣裳》等幾部文藝電影。這是我之一生少數幾次體驗到神聖的宗教性經驗——純粹由自我，又特別是每個人青少年時期的自我所定義的神聖，雖然在有些場合它會變身，被自己視為一種羞恥的記號在外人面前隱匿起來——那神聖的聲音特別向我說明此處所指並非打鬧刺激無謂的消遣，而是藝術〔為此，我現在覺得有必要就「藝術片」這個辭彙在台灣的出現與概念遞衍進行傅柯式考古，去正宗文化史的後院挖掘一番。〕隔天在報紙影劇版看黃建業與焦雄屏寫論評文章，論析影片，以敘述圈內花邊的口吻輕輕抨擊沈雁如何以美少女的姿態被出資的老闆安插進畫面破壞作者電影的完整性，為陳坤厚第一部作品無能避免的暇疵懇求觀眾原諒，云云。〔先google出電影上映時間與我記憶吻合，再去圖書館電腦連線在螢幕上以片名為關鍵詞檢索舊報紙的影像檔，若果確能找到兩篇評論，足可証明我的記憶這回沒有出錯。〕

　至於我對藝術片的概念，還要等好多年後利用錄影帶觀閱出現在國際影展片單上的影片〔a.並不是每個中學生放學後都有可以支配的自由活動時間，而且還要花一張75 元買門票，於是先期在錄影帶市場上過濾一輪，作為正式觀影前的準備作業。我想當時應該很多人一見片單公佈就衝出門去錄影帶市場搜尋，如此透露那了個年頭台灣藝術電影族群，殷殷切切渴望把影展網羅難得有機會觀賞的名片佳作盡可能多看的共同情緒，但也附帶地洩露出電影本真論對錄影帶的岐視。在一種須要特別解釋的影痴話語裡，只有當放映機把賽璐璐底片中的映像投射到銀幕上才是authentic，光只看過錄影帶不等於看過電影。b.如同各種文化獎項、發燒唱片榜單、米其林指南，白老師推薦的排隊美食，甚致有人買衣服只去他在IG追踪某幾家標榜潮人選物的專門店，這都意味——並為之証明了——先期進入這個園地的人物為後來晚到者架設的地圖，確是文化接觸與傳播廣被利用的有效路徑。至於c.地圖難免具有一種前視野作用＝趁著你的無意識擅自為你劃定具限制性的觀閱視域＝有些落在這份地圖外的東西就看不到了，可以用曾經流行一時，然而很快沒人再提的術語，開玩笑說它是文化接觸表現於社群內部的依賴理論。又或者d.在不同時空的社會中各有其具指標意義、加持效應、受人供奉頂禮膜拜的名單或獎項，台灣文學書籍市場定義大師的參考座標由諾貝爾獎轉向布克獎，坎城與威尼斯的權威與號召力也大不如前，然而這都是不相干的另外一回事了。〕

　接著可以去電影圖書館加入會員看學者感興趣的影史經典與影展片〔考完大學聯考的那個暑假，每天固定的作息就是陪某小姐——我高中那年頭的慣例是在十月的第一個星期日早上發售國際影展門票，一般人都是從星期六中午以後開始在電影圖書館門口排隊。高三那年在國際影展排隊買票，半夜兩點認識了在我前面的某小姐——他與我同年，按日子算大我五個多月，但已經唸到大三，是社會認定的成年人，而我還理平頭穿著醜斃又束縛人的死卡其制服＝一種正在接受管束的識別裝，苦苦煎熬我在高中痛苦之海無奈浮沉的第六個年頭——讀書寫功課，自己順便看幾頁李幼新編寫的《坎城威尼斯影展》，要求印象反覆累積，一直到約略能把名單背出來的程度，然後趴在她身上隔著衣服磨蹭。為了轉移刺激，延長時間，我總是在心裡背誦小學老師要求每天早自習默寫一遍的蔣公遺囑，自余束髪以來，即追隨總理革命，無時不以耶穌基督與總理信徒自居，無日不為掃除三民主義之障礙......但終究還是免不了很快就在衣服裡射精......往往在疲倦中趕去電影圖書館，開始放映後不久就在座位上睡著了，很多名導名片雖然說是看過，但其實都只是這樣在昏睡中胡混過去。〕

　之後心志另有所鶩，難得再看電影〔比較精準的說法是不再涉足作為一種文化活動的電影場合，倒是為了逃避某小姐常躲進福和戲院從早場熬到晚上最後一場——近年始在電腦螢幕前追償補看蔡明亮以此戲院為背景的〈不散〉，覺得自己就在現場坐在觀眾席上煎熬，直到影片後半，才嚴肅意識到以後不會再有這種影片了，再沒人這樣拍電影了——坐在隨手可能摸到蟑螂的霉爛沙發椅上看低俗港片，混過一天又一天；後來我的人生另有兩次利用錄影帶行與cable 台看盡所有港片渡過一段時間皺褶的回憶，這是後話。〕直到父親去世前一天被叫去理髪整理儀容，特別離開含容我之大半生21與24兩路合圍的菜市場街區〔在此之前不久，隨著台灣雅虎關閉聊天室，才剛結束我之上網史以菜市場少年為暱稱的聊天室時期。〕上台北進市區，換了幾趟公車遊車河。其中一輛不知為何離開既定正規路線，暫停在青島東路電影圖書館門口，遂臨時起意下車上樓辦了會員証，勞煩借助沒聽過名字新一代的影評策展人士每月規畫小型專題，並透過網路郵購大陸盜版dvd——後來聊天室認識網友教我學會用驢子和瓢蟲同步搜尋下載〔把電腦設定成永不休眠後出門，晚上回到家電影已下載完成。〕搭配射手網的中文字幕〔a.我不識外文，雖然家人一再跟我說電影字幕不難，主要是適應問題，有些字彙不認識沒關係，練習幾次習慣後就自然跟得上，也不會覺得吃力，但我從未想過自己有可能看懂英文而勉強在沒有中文字幕的情形下觀影。b.藉網路下載重溫以前看過、喜愛、印在記憶裡的名作。許多畫面都仍記得，二小時多一點的長度，結局卻無印象，詫異感在心裡停留了許久不散，好一陣子後始頓悟當時廣搜錄影帶看片，然而影帶容納影片長度僅有2 小時，比較長的作品必須分作2 卷，店家成本與觀眾的租費都勢將提高一倍。有的錄影帶行考慮只多十幾二十分鐘卻要多收錢，客人難免抱怨，遂只願上繳一卷空白帶提供片商拷貝，片尾就不管了。所以從前很多片長2小時多的影片其實都未看到結局，電影還沒結束，另有下文靜俟來日。〕方便觀看——這才勉強對當代電影主流文獻上載列的有名人物做了一番追趕式的暸解。〔a.首先就是按年度順序拿以前影展放映的舊片單在網路之海裡撈片，發現許多以前頗享聲譽的電影尚未數位化，或很少人提供下載，無人製作中文字幕，甚至電影網站上給評的人數都很稀落。由此推想，他們早幾年都曾一字排開站在時代的帷幕前對著空盪盪的觀眾席深情地一鞠躬然後下台去了。那些影像如今都只存在於早年觀眾某種追償時光的心態——這裡我想厚臉皮改用心願這個詞——裡，由個人對它們曾從遙遠他方來到此地，降落在與當年自己之青春鄰近的周圍時空中所有相關愛恨惡慾憎厭銘感涕零之全部人事物的懷念賦予其地位。b.作品或導演無論是否有名，對並不研究電影的我來講純粹是私人遭遇問題，不太會去管它落在影史的什麼位置，若一定要參照，首先——馬上就感一陣暈眩——會想到自我經驗掉在歷史黑洞裡的奇異錯置。例如奇士羅斯基被介紹到台灣，對非在電影專業圈子的一般觀眾始於90 年國際影展的焦點影人，接著連續幾年盛大推出，在戲院影帶電影雜誌攻佔版圖，其效應又外溢到文學創作領域，成為那幾年醒目的文化現象。但這段期間我暫停觀影，未曾去影展看文化電影和藝術片，要比一般人延遲十幾年——如果把台灣電影書寫按編年史一字排開，遍尋90 年以前的書籍雜誌幾乎沒有專文正式討論介紹過這個人物，連翻譯外電點評及於名字都只有一兩次，於是他對我的感覺像是橫空出世，突然出現一個從來未聞其名的大師——不僅藝術電影欣賞時有此現象，翻譯世界文學圖書出版至今仍不時看見專家撰文向一般讀者首度引薦過去未以中文面目來台同讀者會面的大師——彷彿時空旅行年代定位系統發送失誤造成前因後果相關位置一股腦兒全都亂岔了，直到有天在部落格看到一位年輕女影評人說她比楚浮柏格曼更早以前就愛上奇士羅斯基云云——始認識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