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四十二分,對我來說不算晚,正確地說,這是我一天中最活躍的時間。腦海裡充斥著一堆人生的柴米油鹽醬醋茶,腦袋好似比我腿上的MacBook還燙。通常電腦過於發熱,風扇聲加劇時,我總緊張地想盡辦法讓它降溫,但腦袋接近當機的時候,我渴求的不是「冷」而是「熱」。是熱量,腦袋超載的時候需要一些甜食來修補錯誤的程序。這樣的日子雖然超載,但是甜蜜的——不是因為甜食,而是意識到自己的大腦為了自己有興趣的事燃燒,並有相當程度的貢獻,是讓人感到甜蜜且撫慰人心的;唯一令人不快的是,我在這個空間少了自由。
自從上一份工作離職,就搬回老家與家人同住,這對我一個作息顛倒並且極度嚮往自由的人是非常痛苦的。最痛苦的尤其是失去了「睡眠自由」。與家人同住的日子,我總是失眠,從床與枕頭的軟硬度、枕邊多了一個家人,乃至無法握有冷氣遙控器的掌控權,每件事都讓容易焦慮的我失眠。在家唯一自由的是擺在床尾的魚缸,而這也讓我想到曾有人問我養魚究竟有什麼樂趣?魚冷冰冰的,也碰不著,要說看著自由嗎?那倒也不,畢竟牠們可是被困在四面玻璃牆內,看似悠遊,時則不然。我有時候會想著,也許這就是魚的記憶都很短的原因——大抵是來自上帝的憐憫,記得太多事不見得是好的。
養魚的樂趣,除了看著療癒以外,魚也讓我的利比多昇華成自由,因為我理解原來養魚讓人類有著上帝一般的權力:首先,我們必須準備好一個魚缸,在缸底鋪上營養的黑土以及美觀的小石子;種下水草;將曝氯過的自來水加入缸內;硝化菌培養菌體;加上過濾器;加上水草燈;靜轉幾天;最後才是魚。我們讓一個原本什麼都沒有的缸體,變成一個能夠自體循環的生態系統,並透過換水、餵食、清洗底砂、照燈模擬自然,幾乎透過了我們的雙手創造一個世界。魚兒們也許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以及自己被飼養的事實,多像《楚門的世界》?多像我們?而飼養者—也可說是魚的「造物者」—我本人,對他們憐憫及疼愛的心,像極了人類心中所謂的「神」的形象:悲天憫人,無所不能。
談完在我床尾的,接著是在枕邊的。枕邊的與魚大不相同,恰巧是我必須臣服的對象——我媽。我和媽媽的個性太像,就連星座也一樣,兩個金牛座住在一起,像是兩隻鬥牛共處一室,蓄勢待發,多危險、多殘忍。以往我一直是了解這點的,因此能少回家就少回家,總要讓這段關係小別勝新婚—因為我懂金牛座柔軟的心—,才能讓我們對彼此保持尊重與喜愛。無奈因疫情的關係,住在家的時間一久,我知道,一切的甜蜜都將失去平衡。
媽媽總是看我不順眼。無論是我改不過來的作息、生活方式、我的個性、喜歡的東西,我擺放物品的方式等,她甚至好氣我「太會講話」。有時我甚至懷疑她真正討厭的其實是我的存在?小時候的我為此受了好久好久的傷,畢竟人家總說「對孩子不好,孩子不會停止愛你,他會停止愛自己。」於是長大後的我,有一部份怎麼捨棄都捨棄不掉的討好型人格,這讓我感到厭惡,卻也甩不掉。媽媽並沒有對我不好,我想她只是和其他的媽媽一樣,都只是當了母親之後,才開始學著做一個好「媽媽」;我想這是一件太難太難的事,我一輩子都不想有孩子,因為我一點都不偉大。
長大後我發現,也許媽媽討厭的是那個在我身上那個她的影子,或是她最討厭的人:我爸的影子。我的父母自小離異,媽媽把所有相簿裡有爸爸的照片用貼紙覆蓋;提起這人總說「他毀了我的人生」;氣我的時候,會吼著「你就跟那個姓葉的一樣!葉家的人都一樣!」年幼的我,的確漸漸地忘記如何愛自己,只記得自己是媽媽討厭的「葉家的人」。
長大後看著媽媽依舊歇斯底里的樣子,已然明白也許那是他舔舐傷口的方式;看著這樣的她,我沒有想起那個姓葉的人,而是想到媽媽的媽媽,那個以血緣和她連結的,她必須臣服的對象。媽媽和外婆的個性如出一轍,就像我和媽媽那樣,但媽媽貌似沒有意識到這點;外婆和我們同住,我不知道她是不是金牛座,只知道她和媽媽一樣,總看自己的女兒不順眼。媽媽總在與外婆相處不愉快時,跑來找我哭訴,我不知道該做何反應,畢竟媽媽好像從來沒有發現,自己其實跟口中好壞好壞的媽媽有好幾分神似。我不想戳破,只是靜靜地讓這一切發生,畢竟媽媽夾在中間,當不了一個母親心中的好女兒,也做不了女兒口中的好媽媽,想必是極其委屈的。於此,有時覺得有趣,有時也覺得自己委屈,有時替媽媽抱屈,但對此從來也沒有恨的情緒——我想我們只是不會表達愛,畢竟我們也是從出生那刻,才被迫做一個好「女兒」,可惜我們沒有好老師,也不怎麼有慧根(也許是遺傳),但我想我們懂愛。
母女真是永遠也解不開的課題,以血緣為介質、以愛之名被綁架著,喊著痛苦卻又甘之如飴。但有愛就好了吧?看著媽媽買給外婆的珍珠奶茶、偷塞失業的我的紙鈔,還有我送媽媽的母親節蛋糕……
有愛就好了呀,我總是這樣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