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獺與曾經的小女孩

『這附近每條河裡都有一隻水獺，小心不要被抓走啦﹗』房東太太穿著紫色丁香花紋飾的圍裙，提著一只藤編籃子，嘴裡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採著牆邊的盛開的粉紅杜鵑花，一邊漫不經心地告訴我。

我穿著寬袍，在和室桌上鋪起宣紙，從竹簾中拿出瀝乾的毛筆，正準備磨墨為春意寫點東西時，聽到房東太太這麼個一句話，一時間手裡不穩，差點打翻家傳的宋坑端硯。

我捧著硯台，心臟砰砰跳。

『水獺嗎？只聽過名字，倒是沒有親眼看過阿！

』我歪著頭，想著水獺的樣子，似乎是胖胖的身體，覆蓋上一層灰絨絨的細毛，短短的雙手雙腳卻游得很快吧？腦中不禁浮現出水獺悠悠哉哉地，腹部朝上，躺在水面打盹兒的有趣畫面。

『很擅長抓魚呢﹗每逢過年過節，都會收到水獺送來的香魚喲！』藤編籃子裡已是滿滿的杜鵑花，房東太太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隨意的提起水獺送魚的事情。

『咦？房東太太難道妳曾經被水獺抓走嗎？』我雙手按在桌上，猛然將頭探出簷下走廊，弄皺了和室桌上的宣紙。

『唉呀！那是我年輕時候的事情了。』房東太太將一綹泛白的髮絲輕輕地塞到耳後，不勝懷念的說道。

『被抓走之後，是怎麼逃回來的呢？怎麼沒變成水獺的押寨夫人？』我索性丟下筆硯，饒富趣味的問起。

『說實在的，這是有緣分的哪！那時我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那一日我紮了兩條辮子，還纏著媽媽幫我繫上紅頭繩兒，下課的鐘聲一響，我和一群小夥伴背著書包提著鞋子，把水壺往肩膀上一甩，就往附近的溪邊跑，男孩子們捲起褲管打水仗，還比賽著如何打水漂到最遠的那片沙洲，我和幾個女孩子把布鞋放在溪邊的巨岩上，倒掉水壺裡的水，用來裝撿起的被溪水磨得圓圓的鵝卵石，不一會兒，水壺裡就裝了滿滿的石頭。突然，夏季的午後雷陣雨啪得一聲傾盆倒下，我們將書包頂在頭上，吆喝著，赤著腳跑啦！途中，有幾個聰明的男孩子摘了幾柄寬邊的大荷葉給我們擋雨，男孩子在雨中嬉嬉鬧鬧，女孩子格格的笑聲，似乎淋雨也不那麼糟糕了！後來雨漸漸小了，夥伴們紛紛回到各自的家，我拍拍濕漉漉的書包，甸甸裝滿石子的水壺，笑了笑，起身準備回家，突然！我發現那雙嶄新的白布鞋被我落在河邊，那時心裡可著急得不得了啊！我們那個年代，一雙鞋可以穿上好幾年呢！』房東太太抿抿嘴唇，笑了笑，一副現在的年輕人不知民間疾苦的神情。

我雖然有些不服氣，卻一時找不到什麼話駁她。

只聽著房東太太繼續說著：

『那時天空還是飄著雨絲，我背起書包，抖抖身上的雨滴，撐著大荷葉，兩步併作一步的走到空無一人的溪邊，來到巨岩旁，鞋子竟然不見了，岩石距離溪邊尚遠，即使掉下去，也不可能滾進河裡啊！我心裡一慌，那柄荷葉竟從我手上跌了下去，我彎腰去撿，發現有隻灰色的手，先我拾起了荷葉。』

『我心裡一驚，抬起頭來，眼前的景像真是令人不敢相信，一隻胖嘟嘟的水獺人立起來，握著荷葉，露出狐疑的神情，隨後開始把玩手上的大荷葉，渾像個馬戲團小丑。他亮晶晶的眼睛露出戲謔的光采，嘴上的鬍鬚隨著他的一呼一吸而動，我身體僵硬地呆立在原地，愣了老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突然想起爺爺講的一個古老的故事：水瀨會在春天穿著美麗的花和服，撐著傘，化成女人的樣子，如果有年輕小夥子跟他打招呼的話，就會拿下傘，露出老婆婆的臉，趁著年輕人吃驚的瞬間，襲擊他，將他生吞活剝地吃掉，爺爺講完故事幽幽語氣告誡我：『千萬不要在春天跑到河邊哪！會驚動水獺的呀！』，想到這個故事，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眼前不就是一個水獺，雖然他沒穿上和服，也沒撐著傘，但是，他可能把我給吃掉呀！我定定神，鼓起勇氣才敢小小幅度地轉動眼珠子，打量眼前這隻水獺，他的身體有著細細的絨毛，手上有著尖銳的爪子，而他的腳則是：：，他，他竟然穿著我的布鞋，那白色鞋面，螢光黃的鞋帶，還有綁鞋帶時我打得歪七扭八的蝴蝶結，的的確確是我的鞋子沒錯！那，我該怎麼把鞋子要回來呢？我猶豫的吞吞口水，不知所措的望向他那黑溜溜的眼睛，水獺意識到我的目光，把荷葉一擺，友善的咧嘴一笑，這樣反而露出他那一排尖尖細細，令人毛骨悚然的牙齒，我的身體不禁往後縮了縮，兩隻手將書包握得老緊。我在心裡祈求著，這隻水獺不是太餓，也不喜歡吃小孩子的肉。

水獺似乎玩膩了手上的荷葉，一臉無趣的遞還給我，我伸手，心底咕噥著：什麼時候才會穿膩了我的鞋子呢？沒想到，我還沒碰到荷葉柄，就被一個溼溼軟軟的手給抓住，我大聲尖叫：『媽媽救命，我要被吃掉了！我要被吃掉了！』

水獺抓著我的手，順勢將我甩上背部，我騰空飛起，又平安地掉在水獺軟綿綿的背上，雖然鬆了一口氣，但還是害怕得渾身僵硬，幾次差點從水獺背上滑下去，他用尖尖的爪子指指自己的脖子，是告訴我要好好地摟著他的脖子嗎？因為害怕掉下去，我咬咬嘴唇，躡著手輕輕地摟住水獺的脖子，水獺的脖子看似濕潤，其實卻很溫暖！

就這樣水獺背著我，手裡撐著大荷葉，沿著河裡一塊塊大小不一的浮石，蹦蹦跳跳的前進著，「啊！我的石頭：：」我一個不小心，裝滿石頭的水壺︳咚！的一聲，掉進深不見底的河裡，我發出失敗的聲音，但水獺似乎沒有察覺，穩穩地跳落在遠方那浮在河中的沙洲，輕輕將我從背上放了下來，我踩到軟軟的沙地，不禁噓了一口氣，撫撫自己的胸口。

可是看到這片沙洲四周連著白茫茫的河水，不知道如何逃脫，唉，早知道去年夏天哥哥教游泳時，就不該偷懶！我懊惱的想著。

水瀨咧著嘴，將荷葉放在沙子上，一邊欣賞著波濤洶湧的河水，不一會兒，他張開雙手，伸了個大懶腰，轉身向我笑了笑，比了個往下的手勢，縱身跳入水裡，這時，沙洲上孤伶伶的我，和荷葉，被四周的春寒料峭的河水包圍，我汪著眼淚，想起家裡這時，可能已經開飯了，姊姊幫忙著將熱騰騰的飯菜端上餐桌，媽媽恐怕在想我呢！而爺爺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小孫女兒被水獺給抓走了吧？我拍拍小腿上的沙，赤著腳，試著踩了河水，河水又湍急又冰冷，我趕快把腿伸回來，無奈又無助地一屁股坐在沙洲上。雖然不會被吃掉了，卻困在這個光禿禿的沙洲上。

不知坐了多久，遠方一個黑壓壓的身影緩緩游進，難道是有人來救我了？是哥哥來救我了嗎？？我站起來掂著腳尖抬頭遙望，黑影靠近，原來是水獺在水面悠悠的游著，只多帶了個茶色的，不起眼的竹簍，水獺很用力地甩乾身上的水滴，將竹簍搬上岸，不知道裡面裝了些什麼？我大著膽子湊上前一探，原來是半個竹簍的魚啊！有香魚、吳郭魚、鯽魚以及許多小小的，我叫不出名字的魚，水獺像人類一樣抹抹汗（或許是水），衝著我笑了笑。孤單了許久，終於等到夥伴（？）的我，心底突然升了一股感動，靦靦腆腆的回報他一笑，水獺可開心了，似乎特地要顯身手似的，夾起尾巴，又縱入河裡，不一會兒嘴裡就啣著一尾肥滋滋的鯉魚，我看得目瞪口呆，水獺也得意的揚起下顎，拍拍尾巴，一副開心的神氣。接著，只要有魚群經過，水獺就專注著河面，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進水裡抓魚，

他叼著魚到我身邊，示意我伸出雙手，啪！一聲，魚就掉到我手上了，魚的皮膚滑不溜丟，好幾次都被魚給逃脫了，不過水獺眼明手快，又將魚給重新抓住，我那時還是個小孩兒，看到這等美技，也不禁鼓起掌來替他歡呼吆喝著，一人一獺沒有了隔閡，反倒玩得很開心，水獺是漁夫，我是小學徒，小心翼翼的捏著魚身，稱職地將魚丟進竹簍。水獺又一次跳入水中，我扠著腰，看著漸漸裝滿的竹簍，心裡很是得意，看水獺還沒回來，索性坐倒在地上，沁著河面上的微風，迷迷糊糊的闔上眼睛。恍恍惚惚中想著，原來水獺是抓魚高手，而且他人也不是這麼壞的樣子嘛：：回去要跟爺爺說：：。』

『後來聽我爺爺說，就在大家等不到我回家，焦急的尋找時，留守在家裡的爺爺突然聽見咚咚的敲門聲，原來是一個背著茶色竹簍，戴著斗笠，光著腳，自稱是漁夫的人，將熟睡的我送回，我醒了之後，那雙白步鞋乾乾淨淨的躺在書包上面，蝴蝶結還是歪歪的，就像沒有被水獺穿過一樣，而掉進水裡的那只水壺裡，黑釉釉鵝卵石，被換成漂亮的，像珠寶般發出光芒的小石子。』房東太太露出靦腆的笑容，淡淡的說了這個故事，但是她的眼睛閃著亮亮的波光，讓我想，那些閃閃發亮的石子，是不是就是水獺的禮物呢？

『沒想到房東太太有這段故事呢！為什麼水獺要抓走房東太太呢？』我開始讓想像馳騁，想著水獺抓魚的英姿。

『可能是想找個伴，陪他抓魚唄！水獺也是很孤單的阿！』房東太太認真的說道。

『後來就常常去蘆葦草旁邊探望水獺了，偶爾送他幾罐醃漬的筍子啦、梅乾啦，你要知道水獺大部分時候都吃生魚，吃久了也會膩阿！』

房東太太一臉認真的說道。

原來房東太太是水獺的好朋友，這件事讓我不禁對房東太太尊敬了起來。

『好棒！我也想被水獺抓走了！』我透露出我的渴望。

『唉呀！很遺憾呢！水獺討厭男人，如果你被抓走，可能會被迫投入冰冷的河裡當魚餌呢！水獺也很喜歡拿著竹子做的魚竿釣魚喲！』

房東太太如此告誡我，讓我打消了被水獺抓走的念頭。

『如果在雨天，看到一個背著竹簍的灰色身影,那就是水獺了！茶色竹簍是成年的水獺,多半不會與你為難，只是要小心綠色竹簍的年輕水獺，他們最喜歡捉弄人類了，你可得小心點兒呢！』

『眼看著梅雨季就要到了。』房東太太殷切地囑咐我，大概是怕我好奇心重，被水瀨抓去當餌食了吧！

『唉呀！已經這個時間了，該回去做晚飯了呢!！』房東太太笑笑的向我道別。

過了幾天，房東太太送來了烤香魚，讓我不禁懷疑：這是不是水獺抓的呢？

坐在前廊品嘗美味香魚的時候，看到一個背著茶色竹簍的背影，緩緩的從房東太太家離去，

茶色竹簍上緣還綴上了幾朵粉紅杜鵑花。

該不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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