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一早就上了跑步機,卻不在健身房。跑的是醫院的,是因為另一個老毛病,「為運動心電圖而跑」。
他有很多在人潮中掙扎的經驗,大部分是青年時期或更早以前。例如擠進「鹽水蜂炮」的陣頭;早些年的「公路局」車站、九0年代在中國任一城市的大型娛樂場,或台北馬拉松的起跑點...但都是他在上個世紀的經歷了。
這個世紀,他覺得島上最擠的地方,在大醫院的候診間裡。
醫院空調向來低溫。當他聽見護理師喚他名字,從穿越一波波長輩們不規則形成的人障,有點難為情的貼著年輕護理師、豎起單耳傾聽指示,然後再以減少阻力的側身形式穿出人潮;順利啟程邁向運動心電圖檢查室的一刻,他的前額、頸項,早已滲出汗來。
雖然這麼擠,他卻覺得和他們彼此理解。即使他們面向不同的人伸手求救,但憂愁的臉、失措的眼神,都很相似。醫院外是另一個世界,是那個世界讓他們病了。
資深的護理師,在他前胸貼上一堆牽連著電線的貼片,一邊語氣平穩、如話家常般,跟布簾隔著的另一個檢查室的護理師,討論著昨天害他們延遲下班的病人。
他沒看見空間裡的第三者,護理師說話的時候,仍極其熟練的動作著,以致他一開始以為是在跟他說話。這讓他有點不滿意,他覺得護理師沒專注在他身上。
「等一下速度會越來越快,你如果跟不上就說,不可以跳開,也不可以拿掉口罩,那是為了保護你自己...」他只是聽著,沒作任何回應。他想,能多快?這些話是說給老人、病人聽的。如果這項檢查能像健身房的設備一樣記錄成績,他說不定能打破醫院紀錄呢!
跑步機一開始就設定爬坡,逐漸加速,越來越快。他視線餘光瞥見護理師無奈的盯著機器,平常練習時的兩段呼吸法快頂不住了,他很喘...「還有多久?」即使沒有同場競爭者,他也不想輸給機器,勉力控制抖動的顫音問護理師。
「因為你平常有在運動,所以心跳要比一般人花更長時間才達到,會跑比較久一點...」。「還有多久?」他接不上氣的再問了一次。
跑步機停下以後,喘息緩和下來,汗水汨汨而下。
「跑了多久?」
「嗯,前面走加上跑的,大約12分鐘。」隔著口罩和眼鏡的資深護理師沒有表情。
這麼短的時間?最後竟讓他有點撐不過去!他脫去內衣,一邊擦汗一邊感受這股疲倦的衝擊。和他平時每次在跑步機上花的時間比起來,這不過是三分之一,為什麼更累?
是因為以一個病人的角色跑步,而藉口軟弱?是因為不是運動時機,大腦不追求運動表現?
難道,運動之於他,只是因為運動過程中;以及運動後,大腦提供的滿足感使他如獲獎賞、樂意持續?肉身只是工具,操勞只是過程?如是他想,運動果真益於肉身?還是心理滿足更大?
慶幸的是,他吃了營養飽足的早餐才到醫院,否則今天這道臨時體能測驗,會是難看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