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覺得自己的父親很妙,因為我們很少見面,也不熟。
對於這樣一個男人,我最早的記憶,是他還在這個家庭裡時,打遊戲總是不讓我,使幼小的我痛苦萬分,搥牆槌玻璃,滿腔憤恨。也有在偷偷看A片時,被他抓個正著,但那還不是他藏在床底下滿滿的收藏?如果警察敲門,我也得說,毒品是他的,我負責驗貨而已。
關於他的寫作記憶,倒也是有趣,因我竟將他當作主角寫過作文。這是讓我這麼多年後,依然會回頭審視自己的一件事。在那篇文章裡,他是那個在車外的男人,他在上辦公樓匆匆拿東西下樓後,看到車裡的我與車外一個中年詐騙婦女,她不斷喃喃讓我多給些錢可憐可憐她,我一張又一張的十元從車窗縫隙伸出去,像魚吐出泡泡,或ATM不情願吐出肚子裡的毛澤東。我不確定她到底是想拐帶我,還是想要那可憐的幾十塊錢,即使那對當時的我來說是鉅款。父親就是在那個時候看到了我們,衝過來大喊大叫,把那詐騙婦女嚇到屁滾尿流跑開,而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我不是那種善良的人,只是拒絕他人對我來說是一件如此尷尬難忍的事,以至於不斷的迎合才能使顫抖的心稍微安分一點。但這件事怎麼會一直困在意識裡呢?這是多麼不重要的一件事呀,簡直比撿到十塊錢交給警察叔叔更不值得一提。但父親那怒氣沖沖對著外人的模樣,我是再也沒見過。他那為了保護,而頭髮豎起,即將變成超級賽亞人黃金型態,即將長出尾巴發出龜派氣功的戰鬥姿態,我再也無緣見面。
因為那樣一個強壯男性在生命中的缺席,使我總是無力反抗。面對校園暴力與霸凌,母親總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幸好她從未說出,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她軟綿綿的說教從未解決過問題。
後來他也帶我去過兩次旅行,在他仍健壯的年紀,在日本時認識同團可愛的妹妹,而那妹妹也有個年輕的單身媽媽,搞得我們像是相親一樣,兩個家庭產生了微妙的好感。即使旅行結束,仍維持了一段時間曖昧的聯繫。直至過於幼稚的我們產生了分歧,我說了些韓國的壞話,於是她便終於斷了聯繫。
後來去澳洲的時候,我的非典型失憶症終於發作,並不可避免地越來越嚴重,幾乎迅速把一切旅遊見聞都忘記,僅留下第一天飛機誤點後怒氣沖沖的同團大叔,罵罵咧咧把漂亮的女導遊罵哭,將怎麼能取消行程之類的話狠狠賞到她臉上。
再後來,就是許多年之後的今天。我幾個月前見了他幾次,難得回國,談了些事。我終於能問他關於六四時的事,關於被改寫的歷史,糟糕的輿論環境,善忘的人們。他總是重複著那些事都不是老百姓應該想的,我們沒辦法改變。所以即使他對歷史滾瓜爛熟,他的一些朋友死在那個日子,他卻對近代史提不起興趣。他說,那都是一群人在自說自話,站在不同的角度。我以為他在說從某個分野開始,歷史終於也開始模糊起來,沒有真假,只有話癆綜合症,每個人都說著話,刪掉一些,留下另一些,在自慰之餘,也幫別的同好打打飛機。
他是徹底老了,當我在飯桌上與他吃飯時,再也感受不到他的強大,而我從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沒感覺到缺失。所以當他說這些年來如何對不起我,看到今天的我如何驕傲,聽到我幸福又如何高興的時候,我感覺到的只是一種友誼的溫潤。這種溫潤珍貴嗎?我想了想,還是挺值得的,在這個年紀,我幾乎可以說沒有朋友,而他那蒼老的笑著的臉,也讓我相信,生活偶爾還是不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