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著浴袍,她不曾意識到微濕的頭髮滲透了背後。抬眼望向窗外,深夜冷淒的街頭了無人跡,只有街燈與孤影對照。從門縫依稀傳來的母親鼻鼾聲,伴隨她的腳步聲在房裡跺來跺去。床頭的時鐘敲了兩響,她卻了無睡意。拉緊浴袍雙手抱胸,她轉頭沈重地步向書桌,伸手拿起桌上的藥瓶子,快速仰頭吞了兩顆。最近她怕夜晚的來臨;怕思緒在孤單時失去控制;怕自己如窗前懸吊的紙鶴--輕緩承不起絲毫風雨。她決心似的坐下在牆角的一沙發,散落滿地的紙鶴圍繞椅邊。她開始摺起另一個夜,記憶開始模糊起航......
小時候她總是盼著太陽快點下山,盼著母親早點忙完家事。然後豎起耳朵等待浴室傳來水聲;她知道那表示她們母女的"親蜜時光"到了。那時彰化老家的浴室,可不像現在的浴室那般明亮與摩登,用的是全套的瓷磚衞浴設備。它非常簡單,一盞五燭光的燈炮下放著一口檀木大澡盆,一張木椅子放香皂和衣服。雖然簡陋卻足夠洗濜一天的疲憊,而且比起大部人家的一澡盆水,在二十幾年前那樣的設備算是豪華了。
母親和她總是對坐在大澡盆中,母親微仰著頭靠著澡盆的上緣,挽著的頭髮有些凌亂的披散。大部份時間是雙眼闔著,微笑的聆聽她的學校生活,而她只一味的吹泡泡打水花。對一個小孩而言泡澡太沈重又複雜,倒不如"另一種玩水"的輕易自在。昏黃的燈光伴著裊裊而起的霧氣,在水波盪漾中,隱約可見母親平滑玲瓏的裸體。她想這就是成語所謂的"冰肌玉膚"嗎?很難不去窺視那渾圓豐滿的乳房,隨著毋親的鼻息在水際邊緣輕輕的起伏。有回實在耐不住伸手撫摸,母親驚愕的張眼,卻微笑的任由她。那看是吹彈欲碎,實是堅韌有力,至今她仍能感覺指尖傳來的柔軟與溫暖。而想像自己來到這世界的最初,曾那麼緊貼依慰著母親的胸懷,吸允給她生命所需的乳汁,那光景引出她滿眶的淚水......
母親溫柔的說:「媽媽的身體和妳的一樣,妳的會慢慢的長大。」
隨著日子的撕落,她的身體慢慢的"長大",心中羞怯意識也逐日膨脹。聽到浴室傳出的水謦,反令她莫名的心焦。她會有成打的作業待完成,或剛吃飽飯不宜洗澡,又說泡澡落伍不衞生,和母親的共浴就這般尷尬零落的維持。到她上國中不需編任何理由,相同的澡盆中再容不下母親。她狠狠地把世界緊鎖在門外,容許自己在那盆水中不知所措的沈浮。後來離家北上讀書又工作,彰化老家成了只是她過節的去處,而她和母親的親蜜時光釀成"美好回憶",缺乏雨露的乾枯在記憶的紋路中。
二年前父親過逝後,她慫恿加威脅把母親接到臺北;說是相依為命也讓她進孝心,實是母親照顧著她的生活瑣事。有了母親就是不一樣,原是空洞的小小公寓開始鮮活起來--- 每天早晨廚房傳來的鍋鏟聲替代尖銳的鬧鐘;收音機不再是rock 而是肅穆佛經;熱騰騰旳飯菜使得微波爐失寵,抬眼所及是一麈不染,衣物乾淨燙平在衣櫥裡不再四處流浪。她像是城堡中的公主讓母親服侍著;她知道如何飯來張口茶來伸手;她更知道不管何時回到家,總有點著燈火守候她的母親。於是她毫無顧忌的日夜加班掙錢,追求她"女強人"的成就感。
她不知何時陽台上有了大大小小的盆栽,母親又是怎麼去龍山寺拜拜的?她記得曾聽母親抱怨不喜歡現代的浴缸,坐起來冷冰冰又易滑,卻忘了詢問在浴缸旁的塑膠矮板凳是做啥用的?而她買給母親的名牌沐浴乳又怎換成白蘭香皀? 現在想來真是慚愧,她竟不知母親除了打點她的一切外都做些什麼? 尤其沒有住在隔壁阿水嬸的東家長西家短,巿場大呼小叫的魚坤...... 漫漫長日母親一人怎麼度過?吃些什麼? 想什麼? 她欲給母親的好意 “相依為命” 恐怕成了”愛的枷鎖”,把母親關在這看不到日出月圓又不成家的公寓。
兩星期前,母親的檢查報告出來了。
「張小姐,妳母親左邊乳房的硬塊,確定是惡性瘤,而且已轉移至肺...喂?...很抱歉.......。」
癌---- 乳癌;化學治療,掉頭髮...轉移... 要告訴母親嗎?......
從眼眶中滑下的淚珠滴在她手中的紙鶴,把她震回漆黑的現實。母親就在隔壁,和她同一屋簷下生活,她卻讓彼此如"咫尺天涯"的遙遠。從來都是母親為她捨棄犧牲,而她是無愧的堅持接受;從來都是母親拭她的淚、撫她的髮,而她從容的依靠散漫。長這麼大活這麼久,除了無盡的牽掛,她到底曾給母親什麼?古人講究"落葉歸根",她有何權力要母親在晚年放棄熟悉的一切,離鄉背井伴著她如"奴婢"的生活。而今,母親的日子指日可數,該是她的自我去躲藏的時候了。
遠處傳來的狗吠聲劃破沈寂的夜,她放下窗簾坐在書桌前,撫著剛摺完的第五百零參隻紙鶴,她的心頓然異常的平靜。她決定尊重母親的選擇;帶母親回彰化的老家,逃離數不盡的針孔與藥;逃離這吵雜擁擠的城市。她想明天第一件事是:訂購兩大桶檀木澡盆---她要邀請母親和她,在相同的燈火下,不同的澡盆中,再度經營她們的親蜜時光..... 思及此她篤定的放下紙鶴,提筆寫起留職停薪申請書。她忍不住嘴角泛起笑意,彷彿看見一千隻紙鶴滿天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