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璣星想了想,道:「或許是她還沒熟悉咱們宮裏事務罷?」天璇星道:「熟悉與否,那倒還在其次,本宮自來設有「輔佐使」,便是為了協助宮主管理宮內諸事而來,然現下卻何以廢了?這可好,湯笙竟以「掌星使」代替宮內常設的「輔佐使」,名正言順的做起副宮主,當頭發號施令,組織重整,嘿,他十八星宿可威風了。」
文璣星聞言,沉默半晌,說道:「歷任宮主以來,十大星座各居要位,統領一方,現下你我卻都落得清閒,分任「佈陣使」與「列棋使」,離著統御核心可是越來越遠了。早知如此........唉,還是別說了罷。」
天璇星冷冷說道:「這口氣,你我都嚥不下去,怎能不說?你別以為湯笙這傢伙當上了掌星使便已滿足,你瞧他花在咱們新任宮主身上的精神力氣,嘿嘿,我看啊,來日說不定咱們還得稱呼他一聲宮老爺來了呢。」文璣星聽得大是愕然,獃楞道:「宮老爺?」天璇星兩眼圓瞪,說道:「宮主的夫婿,不叫做宮老爺,又叫甚麼?」
胡斐聽得心中一陣幌動,他早瞧出湯笙對待這名年輕宮主的神色舉止有異,只是心裏極不欲朝著男女情事去猜測,這時無意中聽得旁人說來,斗然敲醒自己潛意識裏的那層脆弱心防,瞬間便如給人剝去罩在外頭的堅強偽裝外殼一般,赤裸裸的呈現出自己最為害怕,也是心中最不願去想的那一層現實關鍵所在。
要知湯笙雖已中年歲數,然其形相清癯,氣度閒雅,實非自己粗獷樣貌可比。先不論這名年輕宮主是否便是苗若蘭所化身而來,然則一旦兩相比較之下,自己登落下風,可說毫無贏面,因此之前便不願將他二人的諸般親密神態,逕朝男歡女愛情事想去。雖說胡斐不知這名年輕宮主真實身分,但其身形面貌既與苗若蘭殊無兩樣,心裏便已當她是自己掛念在心的蘭妹,或者說,他寧願相信這名年輕宮主乃是失了記憶的苗若蘭,否則如何解釋兩人如同一個模子給刻出來的樣貌身段?因得如此,他的心也才會這般的痛,這般的茫然不知所措。
胡斐這時心神始終處在九界飄渺之中,於周身事物,竟是全不縈懷,當真是聽而不聞,視之無睹,腦海裏盡是他與苗若蘭當日遇見時的點點滴滴,對於也躲在矮叢中的冥月宮天璇星與文璣星二人又說了甚麼,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耳朵裏去。這般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感覺藤蔓一陣幌動,猛地回過神來,底下幽谷中卻已空無一人。
就聽得藤蔓外數丈處傳來那名天璇星的聲音,說道:「天璇星邵登棟偕同文璣星廖瑋凱,拜見天山魔影。」
胡斐聞言大驚,怎麼自己卻是不曾聽聞絲毫異聲,藤蔓外已然有人到來?跟著一想,「天山魔影」名字似曾在那裏聽過,知道是天魔麾下的魔頭之一,但這人是誰?他知自己身處險境,半分大意不得,當下小心縮起雙腿上來,身體悄無聲息的就地圈轉,變成頭朝矮叢藤蔓外圍,接著輕輕撥開數叢長草,果然見到數丈外站著三人。
胡斐朝前看去,就見一名身披黑色斗篷,頭戴寬邊斗笠,笠緣罩著大塊薄如蟬翼的黑色透明綢巾,斗篷內亦是一身素黑勁束裝扮,當真是從頭黑到腳,卻也使得露在衣外的肌膚更顯白皙亮滑,似乎吹彈可破,更令人對她面貌感到好奇。黑衣女子身前站著兩名身著冥月宮服色男子,年紀都在四十開外,一人留著鬍鬚,另一人則無。
他見三人走到一株樹下低聲交談,隔得遠了,便聽不見他們對話,心中暗道:「這二人既是身屬冥月宮十大星座一員,怎麼卻在這裏私自會見天魔麾下的一大魔頭來了?」他先前心神飛出天外,對兩人後來的諸多言語便未聽聞,只能從先前聽到的話語內容來加以揣測,知他二人對湯笙的擢升頗感不滿,但即使如此,終不至於勾結敵手才是,否則覆巢之下無完卵,這二人豈有不知之理?心念一閃,隨即又想到聖毒門的藥王和蠶王,莫非天魔也給這兩人塑造出一塊大餅,待日後奪得武林盟主之位,天魔麾下從屬自是一併雞犬升天,誰沒好處可得?
這麼一想,倒也不覺眼前二人私下會見魔月宮人物感到有何奇怪,只可惜無法聽見三人談話內容,否則也就不必自己妄加揣測了。過不多久,三人似乎對話已了,那黑衣女子身子一拔,沖天而起。胡斐仰頭看去,見到這名黑衣女子的輕功身法,猛然醒悟:「原來這人便是我在鷹嘴頂上見過的那名黑衣女子了。」
這時就見黑衣女子斗篷飄飛,離地數丈高時,其人雖有綢巾罩面,但由下往上望去,卻可清楚見到其人一張瓜子臉,雙眉修長,姿形秀麗,容光照人。胡斐就只這麼一瞥之間,當下渾身大震,不由自主的脫口驚咦出聲。
他這麼斗然間出得聲來,立時給外頭三人發覺,心知要糟,便已見到冥月宮兩名男子飛身而來,四掌齊出,直往他躲藏身處擊來;那名黑衣女子則是半空中一個折身撲落,宛如一隻黑色大鵬巨鳥,身形尚遠,卻已忽的一掌發出,勢勁奇強,要給擊中了,非得當場身骨俱碎不可。
這當兒裏實不容他稍有猶豫,迅速自懷裏掏出那把隨身攜帶的家傳短刀,刷的一聲刀刃出鞘,隨即揮向身後藤蔓枝節處。但見碧綠光芒大作,刷刷連響,隨即伸手抓住數條藤蔓,自矮叢中鑽身穿出,就往懸崖跳了下去。
便在這時,砰的大響,方圓數十來尺大片雪泥激濺飛起,其間夾雜無數斷藤長草,足見這一掌驚人之勢。
這座峰嶺雖不甚高,但也高逾數十丈,藤蔓雖長,卻還不到峰崖一半。所幸胡斐乃自行跳下,雙足在崖壁上一點一蹬,單手抓牢藤蔓,直往左首盪了過去。那兩名冥月宮門人居高下望,見狀甚是驚怒,渾不知這人如何躲藏在這處峰崖之上,或是有何圖謀,要是已將三人密議之事聽去,傳回宮裏,他二人那裏還有命在?當下恚怒非常,狂吼連連,身形幌動,直往左首峰頂處追去。
胡斐幾個登躍上得峰來,不及衡量周遭情勢,眼見二人身形迫近,手握刀柄,食中兩指扣住刀耳,不退反進的欺搶前去,「上步搶刀」、「夜叉探海」兩招倏發,刀刃雖短,但他身隨刀至,宛若人刀一體,兼之胡家刀法確是武林中難得一見的獨特刀法,勢如流星,方位奇詭,霎時逼得冥月宮兩名絕頂高手倉皇疾避。
胡斐知道以自己現下功力而言,實不足與這等高手相鬥,只能斗發奇招,先逼退兩人再說。但這二人同屬冥月宮十大星座,向來自與十八星宿同享齊名,於武林中早已躋身一流高手境界,又豈是數招間就能打發的了?
就見這二人雖是趨避倉皇,然卻臨危不亂,分向左右閃過胡斐數招連環攻勢,見他不過三十上下年紀,刀法竟是凝穩如山,已臻爐火純青妙境,想他內力自是水火同濟,相輔而成,當下焉敢小覷了他?那留著鬍鬚的男子斜步搶進,雙掌似綿帶柔,宛如蝴蝶飄飛,左一拍,右一拍,看似快速無倫,但每一招卻又井然有序,毫不含糊帶過,嘴裏喝道:「閣下何人,是那一派的高手?」他行事向來謹慎,雖欲出手殺人,也要先問清楚對方來歷。
胡斐見他所使掌法正與湯笙一路,柔中帶猛,後勁綿綿,實不能以單薄內力硬拚,當下沉肘短打,左手使得是守勢為主的「春蠶掌法」,右手短刃則是盡將胡家刀法中纏、滑、絞、擦、抽、截等諸般使刀法門,發揮得淋漓盡致,讓這二人即使聯攻上來,一時間倒也不容易搶得上風。他知自己無意中聽聞二人秘事,正是犯了武林中大忌,眼前二人必定欲將自己除之而後快,下手自不會留情,因此上他出手亦是狠辣非常,以保住性命為要務。
胡斐聽音辨人,知道這名留著鬍鬚的男子即是天璇星邵登棟,見他張嘴說話,手裏雙掌仍是穿梭飛舞,足見其人內力深厚;另一名文璣星廖瑋凱則是全走剛猛掌法一路,掌氣朔烈,招招劈風裂石,更是硬接不得。他勉強與二人交手十來招,已是迭遇險境,如非對戰二人頗為忌憚他手裏那把寶刀鋒利,早已搶上將他擊斃當場了。
要知胡斐原可冒險順著不甚陡峭的懸崖溜滑而下,以他現下修習九融真經中的第三重功法而言,雖只短短十來日,卻是出乎意料的進展奇快,原先失去的功力倒已回復了二成左右,連帶的也使家傳「飛天神行」輕功得以藉氣而御,雖仍無法像昔日般踏雪無痕,掠飛如風,但較之功力全失時的模樣,卻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這處峰崖並非筆直如刃,雖也數十丈高,但崖壁上可供借力處甚多,以他家傳飛天神行輕功使來,自可毫髮無傷的沿著崖壁一路滑落幽谷,敵人縱使依法泡製追了下來,至少沒這麼容易就能將他給擋住去路才是。但胡斐避開黑衣女子的驚天一擊後,卻是甘願冒著性命之險,反盪而上,造成短兵相接局面,委實極險,這是為何?
原來胡斐之所以要來如此行險,關鍵全都在於那名黑衣女子身上,要不是他剛才見到了綢巾面紗下那副記憶深刻的嬌艷俏容,使得他竟是控制不住的驚咦出聲,如何會引得三人注意到自己的藏身所在?胡斐當時心中大是震撼,那日在鷹嘴頂上曾見這名黑衣女子面紗掀起一角,已覺其人臉龐似曾相識,但終究無法猜測到她的真實身分。不料今日湊巧遇上,黑衣女子又是高躍掠飛向上,也才讓胡斐自下望見她的完整容貌,自是大聲驚呼上來。
這黑衣女子究竟是誰?那日在藥蠶莊上,胡斐無意中聽到玄機龍魔敘說鷹嘴頂一戰經過,這才知道打他兩掌的乃是「天影紅魔」,至於後來自己身分竟是給魔月宮知曉,關鍵之處,便是在於這名黑衣女子「天山魔影」識得自己之故。當時他便想:「原來出掌打我的人是『天影紅魔』,並非是『天魔北星』本人。但她徒兒『天山魔影』卻又怎會認得我是雪山飛狐來了?當日『天山魔影』面罩掀起一角,深覺此人似曾見過,身材動作更是眼熟的很,想來以前自己必曾會過才是,怎地腦中卻偏又想不起來這人是誰?」今日見到其人俏容,真相呼之欲出。
胡斐心中打橫了開去,若不求得真相,即便今日順利逃脫出去,日後必定寢食難安,人生還有甚麼樂趣?就因如此,他才甘冒大險,寧願以性命拚戰高出他功力甚多的冥月宮十大星座當中二人,也不願就此逃之夭夭,落得抱撼終身的下場。這時他雖戰得險象環生,但「春蠶掌法」與「胡家刀法」結合起來,一者擅守,一者擅攻,倒也使得天璇星與玄璣星二人硬是與他對拆了數十來招,仍不能得其所願的將他殺之減口。
那玄璣星焦躁上來,直怪自己出門不帶劍來,否則何懼他手中一把短刀?他雖見胡斐這把刀的刃身泛出碧綠淡青色的光芒來,但自己那柄長劍卻也來頭不小,是烏金所打造而成,削鐵如泥,的是凡品,要是帶了來,倒要與他這把刃身陰寒的寶刀一較高下,好能證明誰的刀劍才是一流兵器。他心神這麼一錯,掌勁稍偏,便給胡斐乘隙搶攻上來,一招「穿手藏刀」使出,如泥鰍般溜滑的自脅下斗然滑出,刃身直削他左掌指節而來。
玄璣星左掌正使一招「擔山貫月」擊他左肩,猛地見到綠光閃來,五指指尖只感冰寒襲來,心呼不好,身形倏地向後急收,但還是差了數寸,一陣寒氣掠過顏面,只覺左眉冰涼上來,當下伸手一摸,才知竟給削去了半邊眉毛,直氣得他張嘴哇哇大叫,嘴裏罣怒罵道:「小兔崽子,嫌死得不夠快是麼?」忽的右掌猛擊過來。
胡斐矮身避過,左足一登,繞到天璇星右側,短刀一推一橫,正是「閉門鐵扇」實招使出。
天璇星見此招刀法似乎隱伏厲害後著,他為人向來把細小心,自是不願冒然硬推蠻架,當下身子半迴,橫拳一封,改採守勢,要等看清他刀路後再欲搶上進擊。胡斐這招「閉門鐵扇」乃是「懷中抱月」下招,只他卻是反向使出,跟著再使上一招「懷中抱月」。這招可虛可實,刀刃斜翻向上,令得敵人猜疑不定,勢必再緩下手來。
就見胡斐中宮直進,刀刃翻至一半,倏地手腕抖轉,「上步摘星刀」、「沙僧拜佛」、「觀音坐蓮」三招連進,使來如雲流水,劃出一道碧綠光影,逼得天璇星收掌急退,嘴裏叫道:「玄璣星,快攻他背部。」
胡斐三招中的「沙僧拜佛」乃一刀二攻,倏忽間既攻天璇星下盤,又出奇不意的攻向左側玄璣星胸口部位,當場硬是將他給逼退回去,正是此招精髓所在。要知胡家刀法中的「沙僧拜佛」要訣在於「拜佛」二字上,既是叩拜佛像,自是有上有下,看似一個動作,其實卻是兩種不同的方向,用在刀法上,一招之中,實存二招妙處。
那玄璣星聽得天璇星叫聲,身子繞旋過來,雙掌起處,正是位在胡斐身後,當下嘿的一聲,氣貫雙掌,猛然朝前推了出去。胡斐這時正好使到「觀音坐蓮」,身子瞬間坐落下去,玄璣星兩掌擊空,收勢不及,正好與對面攻來的天璇星四掌相交,砰蓬兩響,兩人身子各都向後飛了出去,落下地來,不禁面如槁灰,氣息俱亂。
他二人功力相稱,這一下發勁而攻,用的是十成力,雖是比個平手,卻也使得二人氣息岔了開來。
天璇星暗自調息順脈方畢,正要再與玄璣星合力攻上,卻見「天山魔影」悄沒聲息的飛掠過來,當下心中暗道:「我二人合力拚鬥一個無名小卒,豈知數十來招過去,非但拾拿不下這小子,竟還給他一把短刀逼得當眾出糗。如此膿包沒用,卻是有何臉面投效魔月宮而去,不給人家笑掉大牙才怪。」
他所不知的是,胡斐目前內力比起他二人來,實是相差甚遠,全是仗著精妙刀法與守勢拳法與之相抗,若是知道他內力不濟,一上來便使上乘武功中的掌勁心法,逼得他不得不來出掌硬碰硬擊,那麼胡斐恐怕接不上十來招,便要給兩人渾厚內力傷了去。只是胡斐十分清楚絕不能與他二人比拚掌力,採取的是「以客犯主」策略,正所謂「嫩勝於老,遲勝於急」,亦即以我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這才能交手數十來招而不敗。
要知胡斐早已躋身一流武學高手之境,只要稍有內力可借,便可發揮常人十倍之武功,因此即使自己內力不如敵手,以他過去所學與理解到的諸多高深武學來說,亦足可與高他內力甚多的敵人相拚,只不過就是冒險了點而已,更要具備超越常人的膽識與臨危不亂的鎮定功夫,如此方能險中求勝,敗中求活。
那天璇星與玄璣星見到「天山魔影」飛掠過來,心想總不能要她出手相助,否則二人那裏還有臉在她面前吹噓自己本事了得,日後更能擔負起天魔所交待下來的各種任務?就見他二人同時暴吼一聲,身形躍出,直往胡斐所站身處撲去。豈知兩人身形才剛撲起,眼前忽的閃來,只覺一道黑影宛如星火般掠過他二人中間空隙。
天璇星與玄璣星尚未體悟到究竟發生何事,喉嚨已然穿孔噴出血來,身子撲飛中,四隻眼睛獃瞪向前,那是瀕臨死亡前的驚懼,更是不可置信的莫名訝異,兩人喉嚨喀喀作響,卻是發不出半點聲來,身子猛地朝前撲落。
胡斐親眼目睹慘狀,瞧得極是清楚,但心中卻一點也不覺訝異奇怪,因為「天山魔影」終於出手了。
他在鷹嘴頂上早已見過「天山魔影」和「天影紅魔」兩人高妙絕倫的武學身手,這時可謂只是牛刀小試,只不過這回她身法奇快,快得令人喘不過氣來,更別提要在這微秒瞬間反應上來,而能還以一招半式的了。
胡斐獃獃的瞧著她豎立雪中的背影,心中激動莫名,她既出手殺了二人,莫不是有意要與自己相認?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天山魔影」始終背對著他,肩膀微微顫動,難道她此刻心中也是這般激動麼?
胡斐黯然魂銷,真不知如何開口才好,猶豫半晌,才勉強撐出一句話來:「真........真的是你麼?」
就見「天山魔影」全身一震,好久不能自己,跟著輕輕唸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唸畢,面向西方,雙手合十。
胡斐兩行熱淚流下,哽咽道:「袁........袁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