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在天涯(原名:涯)

2022/09/24閱讀時間約 17 分鐘
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養生主》
沈虹走進黑暗的房間摸索坐下,手裡還牢牢捏著那張紙。
在寂靜中,她莫名記起第一次跟玉柱對吼的場面。那是結婚後幾個月?
窗縫透進一絲月光,衣櫥門鏡映出的肩有些駝。
***
沈虹年輕時有股天然的風韻,身材高挑,一襲寬袖白衫,即使不施脂粉,走在路上總惹幾個工科男黏噠噠圍繞。雄性蒼蠅佔隔壁宿舍地利,攆走十分困難。幾個同學相繼被拐騙,她不免俗跟著不加深思,只盤算:已經大四,務實的都準備分發工作,早把談對象搞定才有效率。選了化工系的玉柱,確定都能在縣城落腳,兩人匆忙去領證。
接下來的日子逐漸變成音高加分貝的競賽,沒想到世上可以有兩個那麼不對盤的人,不幸的是,往往這種情形下還可以生出孩子。
那天動上了手,玉柱力氣大,沈虹踉蹌栽倒床上,又緊接著挨了一掌,煞不住車,滾落到靠牆角的縫隙裡。從紫腫的眼窩縫裡瞅,只見對方似乎想上來掐自己,她一驚猛地生出勁往外衝,把門狠甩在他鼻梁上,聽到後面小雞被踩扁似的悶哼。
終於離成,沈虹帶著陶陶漂去北京,她想從餬口做起,總能闖出點名堂,好容易爭取到中央電視台編輯的缺。養活自己雖不成問題,但要在這城市讓陶陶上最好的輔導,即使住在四環外,天天通勤兩小時以上還是捉襟見肘。
她遇見了老王,一個勤懇老實的公務員。老王原來的妻嫌他賺的少,把孩子留下走了。帶女兒單親爹跟帶兒子單親娘湊起來適合不過,第二次結婚沒有相片婚禮,也沒有通知朋友親戚。
「我們好好過日子唄,那些表面工夫就省了。」
那時她在電視台搞了幾個風生水起的項目,忙得團團轉。日子出乎意外順利,兩孩成了兄妹相安無事。沈虹盡力運用層層關係,讓老王節節晉升,一家人坐實有房有車階級。當初說老王太矮,太窮,其貌不揚的朋友們一個個閉嘴,沈虹不無得意。
然後老王就被請去『喝茶』,繼之演變成『雙規』,直到最後沈虹也沒搞清楚到底哪兒錯了。就在兒子要談朋友,女兒要出國留學的節骨眼,一家之主的父親給搞出局,無限期拘留起來。泛泛之交到好友,迅速消聲匿跡。
白使了不少存款打點,老王寫來的信暗示沈虹顧好孩子,不要再做無謂努力,尤其瑛瑛這時出國是最佳選擇,避開是非,要能留在國外發展就別回來。
瑛瑛卻突然不想去,說怕不習慣,怕這怕那,連申請簽證也拖著,成天和一班朋友城南城北晃蕩,沈虹急得慌。走到這一步,難道最後竹籃打水嗎?她拼命辦妥簽證,不只是瑛瑛的,還有自己的。
「媽,瑛瑛唸書妳去幹嘛呢?」在外地讀大三的陶陶打電話回來質問。
「到底是女孩子,我跟去放心些。」
「妳不管王叔了?那我呢?」
「你多大歲數了?就是不想對不起王叔,才要去看著瑛瑛,上軌道我就回來。」
她沒說如果瑛瑛能唸下來,第二年的學費還不知在哪。雖她還留著一筆老本,但那是打算給陶陶結婚當頭期款買房的。
沈虹四處打聽美國可以做什工作,要什麼身份,直到在東京轉機時走散,她才發現不用中文,什麼都說不出口,只能用蹩腳的發音重複「洛杉磯」。
***
機場有拿著牌子來接她們,會講中文的司機,下車時向她要50美元,看她絕對是頭回來美國,再提醒『小費!給個20元吧。』沈虹嚇壞了又不敢吱聲,等車子遠去才記得呼吸,打量眼前的兩層獨立屋。
投奔第一站是前同事詩莉的家。女主人跟在國內明顯不同,一副居家打扮,胖了不少。詩莉在電話裡說過,她們家後面有間空房,沈虹可以暫時借住,「順便」幫她們弄弄飯搞搞衛生,這樣房租就不計。
瑛瑛無事搬進宿舍,鬆了一口氣的沈虹,買齊所有中文報紙,盤算怎麼找工作補貼。沒料到接下來要打掃又要做飯,詩莉家並不是想像中的一家三口,而是老人加寄宿姪兒的七口人。
「不好意思,媽媽是吃素的。」「阿姨,我打球餓,喜歡肉多一點。」「牙不好,拜託妳煮爛一點。」「北京來的肯定會做麵食吧?結實一點的來勁。」「我血壓高不要多放鹽。」「老了遲鈍現在偏好口味重些。」
沈虹傻了眼。
在國內時忙,其實飯菜往往打馬虎眼混過去,如今光切洗燒一趟耗掉大半天,再來一輪天就黑了。
入夜沈虹才躲進小房間,在燈下細細察看分類廣告。求職欄畫滿黃線藍線,能辦身分的律師圈了又圈,一日日劃掉希望再重拾希望。偶然,她得知大學同學陳莉也在加州,看地址無法確定離LA有多遠,猶豫半天,提起勇氣從家裡撥電話。
「Hello?」
熟悉的聲音沒變。
「陳莉,我是沈虹,我在美國。」
電話彼端炸開:「妳沒哄我?在哪?」
「哎,我跟妳說,不好打太久的,現住在洛杉磯別人家,這怕算長途 …」
陳莉語速直接飆高:「長途?妳以為現在啥時代?妳沒手機嗎?」
沒,因為還不確定負擔得起月費。
陳莉簡單扼要問清楚地址,更簡單的扔下「明天我過來」。沈虹仍搞不清楚她在哪,不會是要坐飛機的距離吧?
「我天,妳開了7個鐘頭的車?」
星巴克裡陳莉大口吸草莓星冰樂,沈虹只喝熱開水。
「早習慣了,讀研究所的時候在南加州,吳兵在北加州做事,不是他下來就是我上去。妳怎麼不聲不響跑來美國,還住在人家的maid room?」
沈虹正擔心今天的晚飯,沒心情長篇大論。不過沒必要,幾句敘述已讓陳莉火不從一處來。
「這是無償傭工,哪是什麼朋友幫忙?看看妳住的什麼狀況,做的什麼活?」
「但...房租也要好多啊,」沈虹遲疑著質問。
「那個破房間沒有獨立衛浴是租不出去的!她白白得了一個下女。這裡人工貴,會做中國口味飯菜的更難找,包吃包住也要給月薪啊,加州行情高,兩三千跑不掉。」
沈虹心中浮現損失的數目。
「到我家來,就咱們倆。沒房租,不幹活。」
沈虹搖頭,瑛瑛在南加州,她不能跑遠。好歹陳莉讓她意識別再久待,還初次感覺,在水裡掙扎有人丟個救生圈過來。
***
很遺憾陳莉忘了,沈虹的簽證並不允許工作,而不報稅的黑工被雇主欺負總有苦難言,沈虹下定決心,賭當地名氣收費第一的律師辦身分。經陳莉朋友輾轉介紹,她得了一份住家保姆的工。
夫妻是台灣移民,太太還算和氣,只是小孩總啪一下把食物搧給地板吃,沈虹費盡心思也不見成效。女主人說算了,隨他吃多少吧,男主人明顯不悅,臉色陰晴轉換讓沈虹心頭一突。她努力回想陶陶幼時怎麼照顧,但最小的時候是送回老家給父母帶,大些接回來,也沒有眼前的孩子這麼難搞。
這天小孩坐在高椅上,照常尖叫搥桌子,把沈虹精心製作的營養煎餅丟回她臉上,沈虹努力哄騙,聽到太太遠遠在臥室裡喊「哎呀,我的錶不見了。」
幾天前太太生日全家出去慶祝回來,先生似乎買了一隻名錶當禮物。女主人平常並不珠光寶氣,討丈夫高興戴了幾次,還沒來得及收到銀行保險箱裡。
接下來裡頭傳出鏗鈴哐啷的雜亂翻動聲,沈虹沒意識到危機,忙著收拾餐桌上下的狼籍,直等到先生以比平常還難看十倍的面孔站在面前。
「沈虹,妳有看到太太的手錶嗎?」
後來她才明白,這種“rhetorical question”並不是一個真正的問題。
「沒有啊,一會兒孩子睡了,我幫著找找吧?」
先生沒再說話轉身走開,那邊房裡變成了爭吵聲,隱隱聽到「你也不要隨便懷疑人家」之類的句子,沈虹忽然明白了。
她極力想記起那隻錶長什麼樣子,但毫無印象,又跪著在自己床下房角落拼命查看,生怕是老鼠什麼給叼到她這兒了。她不知怎麼申訴,也不明白為什麼有申訴的必要。但即使把行李舖蓋全攤開讓檢查,也是徒然。
***
解僱等於無家可歸,沈虹在華人區找了個所謂的旅館,和陌生男女擠在同間獨立屋裡,用布幕隔開的客廳睡滿一票人。她不想再麻煩陳莉,也對住在雇主家心有餘悸。
接下來還是得找工作;頂著火毒的太陽,購物中心商店一間間挨過去,唯一的徵人啟事卻是日本餐館。沈虹既不會日文也沒吃過幾次日本料理,咬咬牙推門進去,發現店主到客人幾乎都是老中。
這間mall被韓裔收購,翻修後房租漲了將近百分之五十,店家紛紛出逃。餐館在當地人氣高,老闆不想搬,又碰上兩名老墨員工嫌錢少離職,急著找人。沈虹沒身份工作領最低薪資,沒有福利,萬一遇到移民局臨檢,先裝作是來幫忙的親戚,逃不逃得過那只好禱告上帝。
早晨她先解凍魚塊,然後逐樣切片。要求很簡單,每塊生魚的重量誤差不超過一克。這雷同做麵食揪劑子的道理,用蒟蒻練習兩天後,能夠抓的相當準確。壽司師傅三年出師的故事在這當笑話:飯糰都是機器「捏」的,出來成方形就好,人工只負責放魚貝類上去,流水線製作。拉麵烏龍麵湯頭全靠調理包,反正客人吃不出差別。沈虹切完魚就得去熟食station忙活,但這些比起洗碗都是小菜。
腳邊是輸送帶進口,流進來的壽司碟茶杯在污水河中堆成堤防,後方水槽放著服務生收進來的麵碗。地板又濕又滑,沈虹穿著高筒雨靴,先撈髒碟子羅成十來個往洗盤機洞裡放,再轉身把茶杯跟麵碗擺滿塑膠籃,推進蒸氣洗碗機蓋上。雖說是自動清洗,底下的髒碗碟多了會卡住,上頭出來的乾淨碟子堆太高又會墜落。固定時間內非得完成一個循環,好比耍雜技的得準時接住手榴彈。
撈碟子要蹲下去,搆機器要墊高腳。愈急拿碗盤的手愈滑,不留神整疊又滾回髒水裡,濺的她滿臉滿身。兩個鐘頭下來,腰後面隱隱有哪條筋發緊。第二天早上起身,一陣疼痛駭的她差點失聲號叫,慢慢滾下床如重物落地有聲,又引得簾幕外哪位房友嘟囔。
要真扭傷了不能上工可糟,沒醫療保險更付不起自費看診。她小心翼翼,熱敷加國內帶來的藥膏貼布自力救濟。熬到週末休息打電話,那頭傳來歡快的語調。
「沈姨,我跟幾個朋友要租學校近旁的公寓。」
沈虹一驚:「不是說今年都住宿舍嗎?」
「啐,我那個室友很不咋地,宿舍裡也吵得沒法學習。」
聽到後面半句,沈虹要責問的話變得吞吐:「別人不也都住的好好的?圖書館也可以學習啊,而且住宿費都繳了,能退嗎?」
「不清楚,可能退一部份吧,合租也多不了多少錢的。」
怎麼不說「少不了」多少錢呢?沈虹揉著腰,想到律師留言:辦身份的case有進展,請速來事務所繳清餘款。
***
沈虹找到了份額外工,到88超市的烘焙部門幫忙。天冷麵包發酵時間長,每天半夜進去準備。商用麵粉砂糖動輒幾十磅,用小車運到工作房後,還是得用軀幹當槓桿,抱紙袋往塑料箱裡倒。裝麵團的攪拌碗更沈重,沈虹根本舉不起,只能用大型刮刀分次移到面板上。好在師傅也怕她哪裡折斷,沒嫌她慢。
回住處只倒頭就睡,不巧某東北大嬸硬來搭話,她說溜了嘴。大嬸們都在按摩店打工,聽到沈虹高一個檔次的文化水平,大驚小怪起來。
「您別嚷了,」沈虹感覺臉上發燒,「唸過大學又怎樣,再說我英文還真不行,在這能幹嘛呢。」
「可以不要來唄,我們是在家鄉也沒賺頭,出來辛苦幾年,存夠本給兒子買房就回去了。」
聽到兒子,沈虹腦裡快速飛過的是數字,跟陶陶傳來的短訊。
「跟班上這個女同學定下來了...畢業就準備結婚。」
本來不是準備考研究所的?照片上的陶陶黑了點,沈虹安慰自己那姑娘人看著倒乖。
現在可沒有包分配這種事,兩人忙著找工作。女的能幹專業也好用,就是家境普通沒法幫忙。房價上漲,原來沈虹準備的頭款看看不夠。
沈虹回過神來苦笑。文化水平?不管什麼水平,換算不成薪水,白搭。
「我看妳那又切菜又洗碗的差事別幹了,」大嬸好心建議,「來來超市旁邊不是開了一家燒烤店?外面掛滿紅燈籠那間?可火咯,人排到隔壁再隔壁。我一個朋友去那兒幹活,說小費好拿得不得了,妳試試唄。」
做服務生的英文不能太差,這是沈虹卻步的原因。她不禁自問,為什麼不找機會練習呢?沒有時間?
拼命努力,也拼命逃避?
沒想到她硬頭皮一試就被錄取,或許樣貌比其他大嬸還是有些優勢。上工不久,店裡來了一大幫年輕人,看起來不過瑛瑛年紀,有幾個像高中生,衣著品牌明寫「富二代」,同事努著嘴暗示沈虹瞧停車場,藍寶堅尼法拉利保時捷成排。
豪客們叫滿兩桌子餐點酒水,喧嘩笑語如入無人之境。沈虹送菜到隔壁桌,兩個中年男人本來在談生意,現在根本聽不清對方,皺著眉頭只說「算了,吃菜吃菜。」
年紀大些的除下夾克,沈虹看見衣服上繡的字脫口而出:「哎,您是麗江大學的?」
「對啊,難不成妳也是?」中年人笑著問,並沒有加上一句「怎麼在這裡端盤子?」
「我是。」沈虹意識自己說的淡定。
年份專業核實,學長學妹當場認親。「妳得來參加咱們美洲同學會!這T恤就是會上發的。湊巧,下個月在洛杉磯,交換個聯絡方式,到時候坐咱們的車吧。」中年人加上一句:「朋友兩口子都是麗大,我太太不是,也每年跟著去熱鬧,輪流開一部大休旅車。」
朋友,沈虹猛然記起不知多久都沒打給陳莉,不知她有沒有去過這聚會。不及歉疚,她就被匆匆叫回廚房走菜,擺笑臉給鄰桌送酒杯,自然服務生不去碰檢查ID這件事,即使幾個女孩怎麼看都未成年,怕牙齒上色用吸管喝著紅酒。
去同學會還得請假,但沈虹忖思,多認識人的重要性大過溜掉的小費。收入增加後,她找了一戶停車庫改建的「雅房」,脫離大雜院生活。房租貴點,但能在電爐上簡單弄點吃的,比起以前隨便亂買麵包外賣,健康也省開支。
住的雖寬敞些,衣服沒變多,櫃裡掛的仍是幾件國內帶來的對衫,一口箱子盛著太厚,用不上卻捨不得丟的衣服。沈虹揀出一件比較正式的連衣裙,鼓勵自己:這裡人本來就比國內穿的隨便。
天幸身材完全沒走樣,可鏡子裡的形象大煞風景:頭髮不知多久沒修,臉上給洛杉磯的陽光種了叢叢黑斑,連同細紋深溝,不知能不能遮得住。
她從箱裡再尋出個小包,拉鍊生鏽搞半天才鬆動,粉餅粉底躺在家常藥的下頭,沈虹打開盒子,被乾癟龜裂的粉塊嚇一跳。她深吸口氣,審視裝在瓶裡的液體,黏稠稠的倒都倒不出來。
這城市的乾燥把水份都吸光了,她的皮膚,她的內臟。
沈虹拿粉撲沾水磨蹭,牙膏般的化妝品塗上臉成毀滅性的災難,幾支唇彩有的融化有的變質,斷裂的眉筆旋開蓋子散落一桌。她仰面倒在床上,闔起雙眼。
***
找藉口臨陣脫逃了同學會,熱情的學長過些日子仍邀她到家裡做客,這次沈虹高興接受,還添置了行頭妝扮,因為身分辦下來了。
不用打黑工意味薪水可能更高,卻也保證了繳稅的命運。但沈虹覺得有新希望,新朋友也在恭喜之餘,介紹了中文學校助教的工作。學生用英文問問題,她正好理直氣壯用中文回答。
雖不情願來上課,孩子們算聽話守規矩。一個叫顏繁露的女孩努力練習寫名字,問沈虹:”What is your Chinese name?Can you write it?”
沈虹寫給她看。
”No fair. Your name is much shorter and easier to write。”
沈虹不禁微笑。
“What does it mean?”
「彩虹的虹,rainbow。」
“That is so pretty!My mom said rainbow is blessing and good luck!” 女孩再度露出羨慕的眼光。
沈虹想告訴她,那年代取名x紅的女孩遍地都是,同村都十幾個沈紅了,父母才順手改成這個虹的。但她聽懂「庇佑」和「好運」禮貌道謝。
那晚沈虹接到警局來電:瑛瑛和同學去便利店買零食,一個傢伙打開了啤酒遞給瑛瑛。她接過罐子連喝都沒有喝,但店員查出她未成年,報了警。
給的拿的都會被處罰金和社區勞動。有這種紀錄,以後入境美國怕有麻煩。認識的人都說請一名律師,把紀錄消去才保險。
沈虹發呆盯著銀行數字,福州老家妹妹的電話適時報到,抱怨母親最近要看醫生,而她好久沒有匯錢回家了。
「最近有點困難...」
家裡正來了借錢修房子的農村舅舅,在旁邊加油添醋。即使人民幣早升值不知多少次,大家照樣覺得美國人不可能窮。老親戚喜歡講古,不時評論「你們哪裡苦過」。
沈虹也沒想到自己會對著電話吼,大聲到足以讓太平洋那邊聽清楚:「是,我們沒苦過,沒經過戰爭,逃難,也沒有文革,下放,飢荒,吃觀音土!以前要拉拔五六個孩子長大,我只生一個還養不好....」
她哽住。
第一次見到瑛瑛,忽地覺得那眼睛熟悉。想到沒有告訴任何人,包括玉柱,就從世上給拿掉的女嬰。不小心懷上人流處理是小事,跟拔牙同級別。
瑛瑛跟沒出生的女兒同歲,甚至連該出生的月份也一樣。
沈虹掛上電話,反省自己的失控,只疑惑庇佑和好運什麼時候來。翌日她給老家跟陶陶都匯了錢,給瑛瑛找好律師,去做了來美後第一次身體檢查。
醫師嚴肅的說,右乳房有個腫塊,妳沒有發覺嗎?
沈虹差點反問:誰會來摸我的胸部?
拿著轉診批准,她接受了穿刺,等待細胞化驗結果。
***
坐了很久,沈虹終於扭亮檯燈。英文術語她不懂,但華人醫院的報告有中英對照附解說。讀完,她坐了更久。
瑛瑛連續兩星期聯繫不到沈虹後,來到她租住的屋子。由於沈虹是付現金繳清房租,房東沒注意她的行蹤。這時他才用備份鑰匙打開門。
桌上的檯燈還亮著,房東皺著眉心疼電費。燈光照在旁邊的帆布行軍床,枕頭和被子聳成人形模樣,瑛瑛嚇得不敢近前。
「她不在的,」一口廣東國語的房東比較冷靜,「否則味道早就不得了嘍。」
他從底下掀開被子,裡面果然是空的。
接到訊息的只有陳莉,短短兩行字:「不再擔心別人,妳也別擔心我」。
久違的字一如當年,筆畫呈飛舞之勢。陳莉記起,枯燥的文字聲韻學課,沈虹從不注意聽。講義上亂畫大鵬大鯤,殘詩斷詞塗滿空白處,底下署名「大人先生」。
陳莉輕輕嘆氣,回到陽台澆花。
雖然加州很少下雨,但她等著彩虹出現的一天。
(原載世界日報小說世界09/27-10/02/21)
夢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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