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活在時間裡的旅者。
我對許芳宜老師的印象來自12年前那場TED演說,疊合著相當深刻的崇拜與敬仰,後來走在求學道路上,每一次與挫折的撞見都使我頻頻想起她。那場演講我看了無數次,在我感覺自己就連做一個好學生把書讀好都無能的時候,在不斷被自我放大檢證爾後厭棄、沮喪自己是何等渺茫孱弱的時候,在一切彷彿都只能停滯在這裡,而恐懼改變的時候。
她就像是一則訊息、一通電話、一個擁抱、一位朋友,在許多破裂的夜晚和清晨,陪你一起忍痛、懂你的偶爾沉默。
我永遠都為了她終於成功開口用英文點了貝果而感動。
然後過了12年。
我在電影上映前看到了廣告,許芳宜老師以溫柔、剛毅和篤定的姿態出現在簡短的預告裡,霎時,所有記憶和進行式的生活,一明一暗地在我內心輪番出演。百感交集。有時候它們拔河,有時候它們同樂,更有時候它們彼此混濁未明。我在這十二年間建立了數千萬個版本的我,有的討喜有的銳利,而有的自始至終都在哭泣。我花了好長的歲月才和所有的她悲歡與共。
可是,在變動劇烈的日暝皺摺間,我這青春萬變的成長週期裡,卻一直有一個不變的、站在TED台上講著同樣故事的,那個許芳宜。
「我其實什麼都怕,但我會學習假裝勇敢。
然後在假裝勇敢的過程裡面,我學習勇敢。」——許芳宜
《我心我行》是一部非常細膩觸人的紀錄片。它將許芳宜的人生拆解、錯落,以舞蹈本身作為溝通介質,用肢體演繹著光陰的形狀。
電影藉由虛實交織的手法讓「紀錄」跳脫現實場域,卻又把她的過去、生活及內在想法踏踏實實地具象有形。即便這篇故事是以極少量台詞所闡述,你仍然可以透過所有演員、舞者的身體、表情感受到所有說與不說底下的每一分情緒。絲絲入扣,刀刀戳心。
進步、奔騁、攀爬,每一步奮力往前的路,都帶著未知名的希望,使我們更靠近死亡。
許芳宜在小四那年發現自己熱愛舞蹈,在大學時遇見了恩師Ross,19歲的她第一次聽見有一個「大人」對自己抱持期待:「這孩子有潛力。」
一句精簡的認可,發生在她考上舞蹈系後的第一堂課。於是她默默在心底告訴自己——我要成為職業舞者。
就是這麼一盞小小的火光,如此繁盛地為她亮了三十幾年的遠航。
許芳宜老師透過肢體去觸碰整個世界的眼睛,電影將她舞動的慢、雅和幾近「狂」的百感思緒雜糅進每一顆鏡頭畫面裡,用舞蹈與音樂穿針引線,呈現其內含的情感、童年、心境、崩潰、孤獨等絲縷轉變。
不受父母支持的夢想、語言隔閡的異鄉、競逐爭勝的環境、形單影隻的孤離。
彷彿我們每一個觀者都是許芳宜也不是、是旁觀者也不是,蓋在虛實叢生的電影空間,許芳宜老師以最真摯動人的肢體語彙,在兩個多小時的呈現裡,把人生、選擇、夢想、缺口全都展露無遺,它是許芳宜的故事,卻更像你我一生遠行、必經的驛站。
電影《我心我行》舞劇「異教徒」畫面/圖源:VOGUE
「一名舞者,一生要經歷兩次死亡。
當被訓練得堅強有力的身體不再如你期望運作時,舞者將經歷第一次死亡。」——瑪莎·葛蘭姆
年歲帶走了一些東西,而她卻毫無抵抗能力。
老化。當你照鏡子時找到了第一根白髮、當你走樓梯時無法健步上下,當你身體的疼痛逐步壯大在每一個地方,關節、背脊、肩頸,可你卻再也無法找回曾經靈活有力的舉止反應。身體,以及情緒。
我們都在時間裡旅經著彼此的日曆,那些年少的狂妄不知不覺在時光挪移下,被無以名狀的成長抽換掉,從此在生活的孔隙中塘塞些微曲折,填充、封口,一旦貼上「成熟大人」的標籤,你便自此開始害怕掉眼淚。更害怕明天。
穿透出畫面,電影的每一段隱喻都把空氣壓密成了堅石高壁,它們以漣漪擴散的方式逐漸籠罩在你的身心,你想哭想叫想逃,但一切仍不為所動,麻木一般,彷彿將亡卻未闔眼。有人扣緊你的脖子,你還能呼吸、但頻頻接近窒息,你看見了許芳宜的笑容也看見了她的猙獰,她內心的恐懼與不安徑直地灼燒你的心臟,你感到血液全都淤積在同一個地方,有人捏扁了人生的空曠,也許下一秒,你就會爆炸。所有緩慢堆疊的發生,就這樣連滾帶爬地在你眼前破裂又凝固,然後在電影尾聲的高潮裡,瞬間張開,印在你身上一橫一橫的爪痕慢慢被勻散,膨脹、鬆弛,好似所有的緊縮都不曾存在。
平靜、帶著聲嘶力竭的喉嚨,歸來。
她一襲紅衣躺在冰棺裡,像是沉睡又像是死去,她在她的喪禮。
被吞噬、被撕扯又或是沒入水底,時間以衰老之姿不請自來,舞者唱著無聲悲歌,她倒地,以狼狽的模樣攤伏靜止。徒留滿佈擦痕的肉身,龜裂成不知所云。
我一直到結尾工作人員字幕全部落款完畢以後才終於從電影中回來,起身走出廳院,人聲、氣味、車潮,當所有現實的溫度重新刺激我的全身,這一切生活習以為常的勾勒竟讓我有著大夢初醒的陌生。耳邊猶存電影配樂的深沉與痛感,一股持續腫脹的酸澀攀附所有神經,滾燙的回憶不斷擠壓著胸口,爾後它們全都成為淚水,淺淺地包覆著我的眼眸。演出時我便已鼻酸了幾遍,默默擦乾一些來不及咽回的眼淚,我閱讀著、咀嚼著這如傳記般直敘卻飽富藝術張力的呈現,躁動不已。
12年前她說她喜歡跳舞,因為她不擅長唸書,她不是那個深受父母厚望的孩子,而跳舞——在台上演著別人的故事,她說、她終於能短暫逃離台下許芳宜的日子;12年後她坐在醫院直面身體隨年歲增長而積累的病徵,體感的劇烈疼痛來自其終生熾烈的初衷,矛盾、殘忍,後來她決定以影像致敬這段旅程。
SALUTE:
在一切彷彿休止時,她緩緩起身梳理自己,
於殆盡的悲景中,她刺破心魔、再次將身體舞動。
———讓我心、隨我行。
(完完全全是2022我最愛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