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秋天藝術節:跨國共製《寫給滅絕時代》的海報(圖片取自兩廳院官網)
一些基本資訊
節目:2022秋天藝術節:跨國共製《寫給滅絕時代》
地點:兩廳院實驗劇場
演出形式:戲劇
觀賞日期:2022.11.12
節目網址:https://www.opentix.life/event/1536896076780879874
前言
戲還沒開始前,我坐在觀眾席中央感受表演開始前的氛圍,它們給我的感覺是乾淨、俐落、冷色調的,甚至有一點孤獨和無助的,而那似乎和整齣戲所想傳遞的非常有關。
《寫給滅絕時代》是一齣「跨國共製」的戲,以永續意識、減少碳足跡為目標,藉著零差旅、低耗能、不倚靠戲劇場館電力,自力發電等方式,與不同國家的在地團隊進行本土化的製作。在整部戲裡,唯一的一位演員以獨白、說故事、與觀眾對話等方式,描述台灣的原住民、世界的物種滅絕、以及他自己的生命經驗如何與這些大規模的物種滅絕有所相關,而自己所生長的環境,又是如何因為資本主義、進步主義等原因,使部落裡那些淵遠流長的文化、智慧消失。
以「永續」為題的反思與實踐
我其實對於「永續」這個詞有著矛盾的感受。
近現代的社會,尤其是現行主流的西方社會,總是強調當下、追求日新月異、帶給人們越來越多的「方便」。以「人」及「利益」為核心,只看得見某一群主流的人,卻看不見這個地球上還有好多好多他們之外的人群、物種和智慧,看不見他們之所以可以好好活在這裡,是因為許多其他人的受壓迫、因為環境及其他物種的容忍與退讓。因為這十幾年人們的愈加過度消耗地球資源,使環境開始反撲、那些受壓迫的人群開始有能力為自己發聲,大家才終於有點意識到我們這麼做似乎不好,我們應該要「永續」對待這個地球。那像是在對地球長期施暴後,才突然要和地球和解,但許多創傷早已形成、許多過錯難以彌補。這或許是我在觀賞《寫給滅絕時代》時,感受到最強烈的控訴。
縱使他以「永續」為核心,但除了進行永續的行動,自力發電、零差旅、低耗能等等,在戲劇中,更多的是對現行「永續」一詞的反思與質疑,這樣的永續行動真的夠嗎?這麼做是另一種浪費,還是真的能永續嗎?我們又要如何彌補那些對於土地、環境、人群所造成的剝削和傷害?
微不足道的個人如何與地球交織
「大家今天過得好嗎?」整齣戲的一開始,演員便透過向觀眾的直接問候,傳遞出這整齣戲將不只是演員在舞台上演,是需要觀眾一起反思、一起參與的。故事從角色的母親即將死亡,連結到大規模的物種滅絕,微觀的個人與巨觀的世界交織在一起,大滅絕不再只是地球的事、我們的出生與死亡也不再只是我們自己的事。演員作為一個泰雅族原住民、一位女性,透過大量的獨白,闡述地球的、人類的歷史、浪費與破壞的歷史、以及在短短的時間裡,某一群人類的壓迫如何造成物種的離開、族群的分崩離析,不斷不斷地將各種疑問拋向觀眾和自己,為每個在現場的人建立了一個自我反思的安全空間,可能脆弱、可能感到無力甚至不舒服,但同時,亦能深刻共感、進而有所感悟。
整齣戲有兩個讓我印象非常深刻的段落,一個是在談「時間」。演員借用了地質學的「深時間(deep time)」概念,利用獨白的多次重複,調動劇場中的時間感,讓觀眾感受人類的時間,以及環境與其他生命及物質的時間有什麼不同,又有什麼樣的連結,在那個很深很深的記憶裡,我們的身體會不會記得某些我們自己根本也沒有感知到的記憶?[註一]那很像是在自我覺察練習裡,帶領者帶著我們跳脫既定視角,努力挖掘自己,試圖重新認識那個我們自以為熟悉的自己,而在這個劇場裡,除了自己,更重要的還有環境與地球的重新認識。
而另一個段落,是在演出後半,演員透過幻燈片呈現與一一唱名,將地球上消逝的物種與生命念誦出來。近危物種、易危物種、瀕危物種、極危物種、滅絕物種......牠們叫什麼名字、在哪一年,最後一次在什麼地方被人發現,我們可能與他們素昧平生,但他們就這樣默默地在地球上痛苦、在地球上消失,而演員只是一一地念誦與投影,讓牠們與身為觀眾的我們有幾秒鐘的相會,沒有太多的情緒,但你會感覺到這其中強烈的憤怒與無力。
那和我從很多身邊的社會運動前輩、社科領域的學長姐們,甚至自己身上感受到得相當類似,我們已經可以很冷靜地說出那些世界的殘酷了,但並不表示我們甘願接受、甚至一同加入漠視的行列。我們想邀請新的人一起認識、一起憤怒,如果大多數人開始有所質疑,質疑自己是不是應該節制浪費、質疑「永續」一詞是否只是變相成為另一種浪費、質疑自己原先理所當然的身份位置與資源、質疑自己的微不足道或無可取代。
那並不是責怪、並不是要反過來壓迫哪一群人,我在學校的課堂上,一個教授曾說過對我而言很重要的一段話:「當你看見自己的特權、看見種種不是你做,但與你有關的壓迫時,你可能會感受到『不舒服』,但你必須要記得,那並不是壓迫。」在劇場裡,他沒有直說,但確實傳達出了這件事,至少對於我,一個過去只認為環境保護是有做很好,沒有做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人而言,有極大的反思和檢討。
劇場作為一個議題倡議媒介
最近因為看了許多以議題為核心的演出,我觀察到一個現象是,不論是透過舞蹈或戲劇等方式呈現,大量的獨白或對白都是演出的重點。作為一個觀眾,我認為如果比例沒有拿捏妥當,忽略劇場中的舞台、燈光或演員肢體與情緒的使用等等,很多時候對觀眾是非常吃力且疲乏的,甚至會因為觀眾先前對議題的瞭解並不深,而使觀眾難以進入與演員同樣的劇場時空。
我認為《寫給滅絕時代》整齣戲有時候會因為台詞內容的知識量過於密集,而產生些微距離感,但同時我們也能感覺到導演透過演員的身份、從能使人有所共鳴的個人敘事切入等方式,避免過度說教或流為純功能性的台詞。
然而我覺得稍嫌可惜的是,在最一開始看見劇場是以黑白相間的十字路口樣貌呈現、有發電單車、廣角鏡等道具時,我期待劇情會有更多層次與舞台及佈景的互動,如十字路口意象非常能作為整齣戲的定調——我們在一個將要滅絕的十字路口,我們需要停下來認真觀察、思考當下處境,並評估接下來要走哪裡、怎麼走,但在演出過程中好像較少有與這個十字路口的直接互動,而發電單車除了作為低耗能的象徵,如果他能更自然的融入到演出當中,或許能更加強「永續」一詞的意義,不只是「增加」永續行動,而是將永續行動「融入」既有的行為過程中。
結語:這個地球上從來就不只有人類
身為一個社會科學的學徒,我在過去一直相信要「看見完整的人」,不只要看見一個人的經驗與歷史,更要看見他生命中所在的環境與結構如何影響他成為現在這樣的人。但《寫給滅絕時代》給我了更多一層的啟示,我除了看見人,也要努力看見那些被忽視的、人以外的生命與無生命,唯有看見、平等尊重與對待、努力不傷害自己以外的、地球上的夥伴們,並邀請身邊的越來越多人一起響應,才有可能讓永續真的是永續,而不只是商業模式的噱頭,令人反感的標語。
《寫給滅絕時代》的劇場是冷色調的,是有一點孤獨和無助的,但如果有更多人一起參與,一起向環境以及那些和環境和平相處的物種謙卑學習,這個地球會許就能更適合所有的生物與非生物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