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your way through Tokyo: 村上春樹《After Dark》與東野圭吾《當祈禱落幕時

2023/02/09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前次在座談會,介紹了村上春樹的《After Dark》,書中各個章節的開始都標示一個時間,而整本書,則(似乎)是由從午夜(23:55)到天亮(06:52),六個多小時內逐步內發生的事。有很多網上的評論,都依著內容的次序,簡述了全本書所描寫的,在不同時間內出現的情節。書中的人物,似是有關係,但除了兩女子被設定為姊妹(瑪麗マリ及惠麗エリ),但從未交談。其他人都全部是初相識,或似是而非地認識。如此的人物關係,加上刻意生硬毫不深入的對話,這本書給人的感覺就是一個平面的空間,不同章節內發生的事,就像在地下鐵路局內的監控室,無論螢光幕上所顯示,在不同車站不同角落收取的視訊,卻完全不能構成一個有延續性的敍述。書中說,「我們」已化成一個視頻點,完全無能力把眼見的事情串連起來,所謂時間的延展,就只是從(螢幕上)一個空間跳轉到另一空間。人物們的對話,其中有幾段是説及自己的「成長」或「過去」,但訴說者,卻將本屬於一個人最獨特的生路歷程,(橫向地)接連上最平庸的電影橋段與之相題並論,讓讀者對人物所展述的人生,毫不感受到人物之人生經歷,有任何深層次性發展的向度及意義。《After Dark》全書,完全傾向平面的鋪排,讀者只能好比「跨踏著一塊一塊彼此分離獨立石頭過河」一樣,從書的第一頁看到最後一頁,視點首先如鳥瞰般觀視到東京這個大城市如脫離人為控制地自成為一隻龎然怪獸般自行呼吸運作,然後進入城市中各個室內環境卻是毫無人的感情感受、氣氛、氣味…再無端進入一個如脫離實際經驗的迷離的空間,只見一個文字上稱為惠麗的女子在沉睡、從(沒有內容的)夢魘醒來,再次沉睡…
讀者們已不能從書中文字得到傳統的連續的敘述,而掌握到意義….文字,於是成為純粹、無深度的描寫。標示著不同章節的時間之流,想深一層,是否其實只是作者將文字寫下來、經歷的時間,…而這堆文字,所建構的意象,正是這本書在幻想中,出現又隱沉的各個「空間」…《After Dark》,用了所謂「後現代」的文學手法,毀了一般傳統小説賴以產生意義的各個方面:背境源起的交代、時序的組織、情節發展的編排,與及結局對文本整體意義的成就(又或質疑反省)。
讀者面對著《After Dark》,讀著讀著,視覺及思維竭力跟隨文字,由一個空間意象跳接去另一空間意象,似乎同時是眼白白看著作者,把讀者對「小説」的傳統預設及期望,像毀滅一座用沙堆成的堡疊一樣,用手掐散…
在此充滿失落之際,如果換上一本東野圭吾,是否會感到重新得著安全安穩及溫暖的感覺?
然而,東野的巨著:《當祈禱落幕時》,一個貌似傳統、起承轉合完整的推理/犯罪小説,竟然也同樣暗藏如同《After Dark》以空間謀殺時間的凶狂!

如細心閱讀《當祈禱落幕時》,我們會發覺,小說人物,每每以逃離到別個「空間」來「忘掉過去」,才能延續生命。首先在序幕出場的田島百合子,她由東京的有夫有子的家庭,卻憂鬱地逃到了仙台。她需要的,就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完全把「過去」、「記憶」埋藏,雖然作者安排她在酒吧上班,漸漸適應新生活,卻又讓她回復孑然一身,孤獨死去,數天才有人發覺,並幾經轉折才找到在東京的兒子來為她辦身後事。
之後出現的主角人物淺居父女,從與同鄉緊密接觸故鄉逃走,途中女兒卻殺了侵犯她的人,父親為保女兒安穩成長,要掩藏這件事,逼不得已要從一個地方移/逃到另一個地方,要逃避的,也是「以往」認識的人,「以往」發生的事,去到毫無印記的地方,改名換姓地偷生,他充當了「核能候鳥」巡迥於不同核電廠做臨時工,在大量放射線的環境下的工作,根據書中內容所描述,因為這等工作危險,聘人不易,所以容許了淺居忠雄苟且偷生。於日本311災後,福島以致仙台有很多地方被毀滅:核電廠停產,這位父親也因而消聲匿跡。
而女兒,(因著父親的隱藏)而得以停留在東京發展,卻一樣要把過去通通毀滅,才能站得住腳。大城市東京,正如村上春樹的描述,整體外觀彷彿是一個不受任何人控制的巨大的活物,而室內環境,很多是無情調呆板冷漠,容許「可以交換的匿名性事務不斷在交換」的空間…這種地方,正好讓這對父女苟延殘喘,戰戰兢兢地活下去。
兩父女自出走十多年後,女兒博美長大了,高中畢業後便去了東京入行戲劇界,經過多年努力由演員晉昇為導演,漸有名氣。女兒在東京獨自生活,與父親重新可以見面,但父親已是「自殺了的死人」,現時的身份卻是不明來歷的「另一個人」,所以兩人見面還是要鬼鬼祟祟,免得有人認得父親,戳破他們的過去。最初,兩父女相約在動物園見面,但當時,女兒是舞台演員,在公眾場所有可能被觀眾認出,於是,他們選了以東京日本橋周圍的十二條橋 ,作為每個月見面的地點,彼此隔著某個距離觀望著對方,然後用電話談話。那十二條橋,在現實中只是很機能性的運輸通道,但這兩父女,卻將這十二條橋譜成一曲背負著沉重痛傷的悲歌。
大城市空間的功能,大部份是以流動運輸為主,城市的公共空間,由廣場、公園或甚至咖啡館等,都有時間限制,只容許人們稍作停留,駐足片刻。形成了城市最大的特色的,就是在城市空間流遊的成千上萬的群眾(the crowd):在日常情況中,街上行人大多是互不認識,各有各目的,在大城市不停流竄,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城市被廣泛地貶斥為冷漠無情,大部份人都孤單地困囿在自己狹窄空間生活,無能力理會他人死活的空間,城市中,就正如村上所寫:「所有人都失去名字、丟掉面孔。我們無不化為單純的符號,化為無謂的番號…」
在小說家筆下,無論是村上還是東野,東京都是個冷漠無情、人人都是陌生人、記憶隨時失去的大城市。縱使於某個間隙,創造了一角空白,默然地容許了東野小說中已被逼到在懸崖邊緣偷生的父女,勉強找到那沒有人認識,無人知道他們過去的角落,讓他們那悲劇性重得無法負荷的親情苟延,然而,城市另一面,也容許了許多不能控制的偶然,城市中很多活動,促使人們從四面八方而來聚集,村上的小說中,不同來歷的人物純粹地(在午夜)遇上,偶作表面對話,(天亮了)也四散東西;在東野的小說中,機緣巧合,突然出現了有一個認識這兩父女的同鄉,與他們相遇,父親為了女兒,要掩藏過去,毀滅過去,因而再次踏上了殺人滅口並自殺的不歸路。無論是毫無延續性的村上純粹描述,或緊密延續的東野故事鈙述,偶然的相遇,都成了文字發展重要的轉折點。
村上以「後現代」後設純粹的手法成就的文字,與東野書寫的結構連續性緊密易讀的故事敘述,竟然是可以互相比較,有異曲同工之妙,原因是兩位名作家,都是很深入地了解,甚麼是城市。兩人都用精彩卻方式完全不同的文字,表達了城市的真正特質:「空間是破裂的、扭曲的,它的凝聚與團結以及連貫性永恆持續地被削弱及損害,對城市的知識永遠不能是整體或整全的。甚至城市的刑警或偵探,對城市的認知理解,也只是基於某些碎片併湊,毫不完備、毫不能確定…」(Philip Howell: <the Crimes of Urban Geography>)。城市的本質正是空間,而空間卻在不斷扼殺時間,尤其代表人的生路歷程的記憶,而在都市中的人,其生命的體現,就正好體現了空間與時間互為糾纏掙扎甚至激鬥。
我們身為讀者,一方面可咀嚼文字的表達手法(後現代/傳統),另方面也可跟隨著作者的都市意識(urban consciousness),游走在豐富的、多面向多層次的迷離的世界:這,才是文學。
    Jackie Kwok
    Jackie Kwok
    專門發表有關文學藝術與哲學短文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