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現在已經三十多個年頭了,我想,我這前半生的將近三分之二,最常感受到的情緒是恐懼、焦慮,以及憤怒。
我覺得我從沒有一刻是感到平靜、有安全感的。除了躲在家裡與家人同處讓我稍微感到安心點之外,我感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群是那樣的可怕,那樣的讓我焦慮,我總害怕外面的人又要對我展露惡意,又要來指摘我的不是,又要來傷害我的自尊,甚至傷害我的身體、我的性命。
前兩天看到一個名詞,廣泛性焦慮症,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有這種精神疾病。
近一陣子去民雄探訪大學摯友雯,她大嫂打算開始為女兒找幼稚園,她才方便去找工作回到職場,我不由得又想起自己悲慘的幼稚園時期。
我想我就是從幼兒時期,被外面的大人嚇著長大的。
直到現在,我仍常常出現「嚇愣了」的情緒反應,無法準確判斷眼前的現實情境中,我到底應該怎麼辦?我常陷入恍神的狀態,我想在這種精神狀態下,即便有立即的危險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容易立刻反應過來,迅速為自己做出逃生、躲避災害的動作吧。
恍神中,我常會疑惑,我到底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現在到底怎麼回事?我到底該做什麼?又要怎麼做?除了我自己的迷惑意識外,我最常感覺自己離現實的情境好遠,彷彿靈肉分離一般,我的意識要漸漸飛離軀體。意識要渙散去何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意識好像想拋棄肉體,找地方逃遁,只剩下軀體留在現場承受災難。同時,各種各樣的意念不斷在腦海盤旋、較勁,它們撕扯著我的意識,可卻沒有一個有效的想法使我的身體和神經反應動起來,做出對解決眼前困境有幫助的行動。
我到現在也不能原諒那時候的幼稚園老師,每每想到她,我內心便無法平靜。我不想原諒她,但我也不想被她曾出現在我生命中的事實糾纏一生,可現在真實情況就是,我仍然在受她的惡意影響,無法感覺自己是一個與人地位平等,自己該與人對等交流的完整人格。
到現在我已是二、三十歲的成人了,可為什麼?我還是長著小姑娘般的嬌小身材?使我更加感覺不到自己是個可以頂天立地的成人,我尤其更感覺不到自己可以保護自己的力量感與安全感。生活中,職場上,我總是動不動就遇到對我大呼小叫,把我罵得連貓狗也不如的上司、顧客,甚至連任意一個修養不好的路人都可以碰上我,找我洩憤。我一直為此自卑,一再認定是我長得太像一個小孩子,所以才總是遇到把我當畜牲一樣辱罵的「大人」,尤其這些人各個都長得比我更高更大,這種自卑感就更形強烈。
我總是在人前畏畏縮縮的,明明我沒有做錯什麼,我沒有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我卻可以總是以為自己見不得光、見不得人,就該躲在陰暗的角落,過著暗無天日、偷偷摸摸的生活,然而儘管我一再小心翼翼,我仍然總是觸犯眾怒,總會弄到天地人鬼神都要對我發愁、憎恨的地步。
我想反抗這樣的情境,想反抗對我大加撻伐的人群。
但這些使我更怨恨幼兒時期,那個讓我飽受驚嚇,令我時時後悔出生在這個世界上的幼稚園老師。
於是我笑著對雯的大嫂建議道:「妳要為妳女兒留意好的幼稚園喔。要小心幼稚園老師虐待妳女兒,最好時時關注女兒上學的情形,不要讓她飽受委屈和驚嚇喔。」雯的大嫂也笑著說:「放心,現在很多幼稚園都有監視錄影,老師若虐待兒童,一定很快被抓住。」能這樣對孩子是再好不過的了,願天下有情緒問題的大人能多點同理心,不要來做照顧孩子的工作,不要以為只是混口飯吃,便任意把自己的情緒問題發洩在還無法理解大人世界的孩子身上,從而耽誤了孩子人格的成長,因為孩子真的禁不起嚇。
我的幼稚園時期,那是二、三十年前的台南某幼稚園了。
當時的那位女老師相當勢力眼,同時,她變臉可謂比翻書還快。班上有許多孩子,每個孩子都很不同,然而只要是打扮光鮮亮麗、外表乾淨可人的孩子,又加之家長常來關切孩子學習狀況,老師便把那孩子當菩薩般地供俸,在班上的吃穿、玩遊戲從來不敢虧待了她;而只要有孩子髒兮兮的像乞丐,家長又不來關心,老師便對他呼來喝去,對他又打又罵,即便是畜生,都沒有比他悲慘。
我還記得當時那個髒兮兮的男孩,不知為何,老師總是天天把他拖進一個小空間,對他又是大聲辱罵,又是拿棍子用力打屁股、打後背,打得他又哭又叫,而老師就更加歇斯底里地在他身上洩憤。又有一次,他把玩在手裡的玩物掉在泥土地上了,老師不幫他撿也就算了,竟然在他蹲下身去撿玩物時踩住他的手!
我也是老師所不喜歡的孩子之一,然而,我的待遇卻也只是比那個男孩好一點點而已。
至少,我的家長還不至於讓我髒兮兮的像小乞丐,而且還會送我來上學,並順道跟老師問一問我的情況。但我爸他們實在太忙了,當年他們忙早餐店的生意照顧家計,根本無暇顧及我的學習與人際相處,於是,老師便在我爸面前裝作溫柔和藹的樣子,與我爸禮貌地聊天,而等我爸走了之後,她馬上變了一張臉,凶狠霸道地對我喝道:「還不趕快進教室!待著做什麼?聽不懂人話嗎?妳是耳聾嗎?」
很多時候,我聽不太懂老師在罵我什麼?但我卻能很清楚地感知她正在對我發怒,我只有少數的記憶,記得老師罵我的某些話,以現在人的觀點來看,都是朝著我身上的各種特徵做人身攻擊。
我無法反抗,也不知道應該反抗,那個時候,我只會把大人對待我的各種言行舉止當作是正確的,而我都是錯誤的,我只會感到很恐慌,自責都是我的錯,所以才惹得老師如此生氣,直到現在,我只要看到有人憤怒地大聲咆哮,仍然會不寒而慄,甚至會擔心他人的憤怒是不是在針對我?我又做錯了什麼?我有什麼不好?所以才應該遭受如此非人對待?
我一直以來,都無法分辨他人對我的批評到底是出於惡意?還是真的為了我好?
還記得又有一次,那時是午餐時間,當天喝四神湯,老師發現送回來的碗中有人剩下了豬小腸,結果老師竟然不由分說地誣賴我剩下了豬小腸,硬是惡狠狠地逼著我把豬小腸吃下去,我覺得好噁心!那不是我吃剩的!可我就是不會反駁也不會反抗,只會無助地被逼著把那噁心的東西吞下肚。到現在,我只要看到四神湯裡浮著豬小腸,我就會落荒而逃。
此外,我也討厭貢丸直到現在,因為那也是老師逼著我吞下肚的東西,當時,那貢丸太大了,我又笨到不會把它切成小塊再吃下去,結果就口中含著貢丸一路回到家才把它吐掉。
老師非常討厭我,任何我沒做的事她總是找我當替死鬼把我抓出來當眾受罰,並不追查真兇。還有,她也帶頭排擠我,全班同學看了老師對我惡劣的態度,便都認為我是不好的,是可以欺負的對象,於是常常有同學嘲笑我、辱罵我、推擠我,這些,老師全不加以關注,甚至放任、助長這種校園霸凌之勢。
說了這麼些,其實很多細節我也早已記不清了,但就是由那時開始,我便會經常在心裡想著:「我是不是很糟糕、很噁心的人?我是不是不該存在?如果我消失了,是不是對這個世界比較好?」
很多朋友都跟我說,那些都過去了,別再糾結於往事,要放眼未來,專注現在,妳如今已不再是孩子,可以有力量保護自己。我知道她們說的沒錯,可是我過往的傷痕仍然沒有隨風消逝,它還是留在我心裡深處,時不時就要跳出來刺痛我,而我的靈魂,也打從那時候開始便一直停滯、退化,難以面對社會,即便我在成長過程中,努力地學習像一個正常人,可總在災難出現的時候,我又會退縮成當年幼小無助、呆滯脆弱的模樣,把肉身留在災難現場,而意識已逃遁到無名空間中。
這樣的我該怎麼痊癒?有誰可以拯救我?讓我不再自責於往日的自己?讓我消除恨意、治癒我內心的頑疾?又有誰可以告訴我,當年那個傷害我的幼稚園老師,她是否會付出她應有的代價?
我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感覺自己是安全的、有自信的?能有能力於這世界中立足,並保護自己的身體安全、心靈平安喜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