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海 – 華麗的悲傷 (1)

2023/02/13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下著微雨的夜晚,清冷的星期天,她靜立在溼涼的沙地上,望著乍起乍落的海潮,靜靜截取浪濤迸裂在空中悠長的聲音。為什麼徘徊在這裡,在這樣一個冬夜迷冷的海岸,為什麼?
從學校走出來的時候,街旁店家裡的電視機正粗嚷地播送著混雜了音樂鼓掌的說話聲音。她原本拉起衣領就要走進停在店家前的車子裡,周遭忽然靜默了一剎那,然後是一曲西洋老歌If You Love Me、淡淡澀澀地漫開在空氣中。她驚愣地停下了正在匙孔中轉動的鑰匙,僵在冷空氣中、身子不住微微打顫。多久了?這首曲子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那是四年前…她和君平在海邊度假時…收音機裡聽到的…唱得感覺像要天崩地裂似地纏綿…君平說他並不很喜歡這種指天說地的激情,他總說他的心雖然簡淡,可是卻才真的是會生死相隨…….生死相隨…,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這麼說過,所以當他後來沒入了那一陣突如其來的狂然大浪之後,她總還感覺、他好像就隨行在她身旁,看著她每一夜如何在狂喊中驚醒、又如何喃喃自語地不知所措;他應該滿意地看到了她對他綿綿不絕的思念、聽到了她信誓旦旦地追念他的名字。只要一到星期天,她就要想起每一個他們曾經共同度過的假期;若是遇上了下雨天,他撐著傘的身影甚至依附在她周遭每個男孩的身上;他是一直這樣地活在她的生命裡,成了一種習慣。而今天,在這落著細雨的星期天,難道她真的是因為那首老歌的牽引,又想起了他,想起了海,然後來到這裡的嗎?
如果太陽必須墜落 If the sun should tumble from the sky
如果大海必須枯竭 If the sea should suddenly run dry
如果你愛我,真心愛我 If you love me, really love me,
那就讓一切發生 let it happen;
什麼都別在乎 I won’t care.
……………….. ……………………………..
其實對於這首曲子,她從來沒有什麼特別的好惡。君平走了,愛情已不需要海誓山盟。或者應該說,愛情,只不過是唱在歌詞裡、寫在故事裡的一種話題了。可是,當那個男孩沈沈唱起了這首老歌,一股震顫的熱流竟然在她眼底巍巍湧動……
她記得開學第一天上課時,就是這個男孩 --- 曾經讓她無比的愴然。當時是下課時分,他走上前來請她簽名。
「 老師妳好,我叫丁健晴。我是五年級的加選生,請妳在這裡寫一下妳的名字!」
她輕輕點了點頭,隨即起筆寫下她的名字,李陽
她的字嬝嬝弱弱的,癱在底線上頭。
他垂視著她的名字,久久不發一語。
「 怎麼了?簽錯地方了嗎?」
他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右手貼在面頰上、仍舊睥睨著她的名字。
她有些生氣,但也不知所措;這時,他終於開口說話了。
「 老師,別生氣!我只是覺得妳的簽名很有畫的味道。」
「 畫?」
「 是啊!看起來像是地平線上的太陽,可是,不知道是日出還是日落。」
「 也許是日正當中呢?」
「 不對,我感覺不到陽光的味道!好像就要掉進海裡,不會再有日出了。」他專注地凝視著,神色慘然地輕聲說道,「看起來好淒涼!」
「 是嗎?」 她不自覺地端詳起自己的字跡,好像真的見到了這幾年來自己的沈淪。
整整四年了,她從沒一日稍敢忘卻君平這個名字。每一天除了上課,她的思維就只反覆溫習過去關於他的記憶;即使那種種記憶在時光行走中不斷剝落,她卻不厭其煩地撿拾、珍藏 ---- 他情深義重的容顏、他對她深深切切的眷戀、他灑脫不羈的一舉一動、他沈思的姿態、蹙眉的方式、甚至端起杯子啜一口濃茶的角度……在她日日夜夜模擬想像下,就像是海上天光,那麼聖潔無瑕、那麼完美無缺;畢竟,所有黑暗的粒子,早也都隨著君平沈入了大海深處。於是,這確證了他們的感情的確值得生死不渝,也讓她更有理由、安心地就此沈淪。
一陣冷風不經意地在這時輕擦過她的面頰,這是九月初秋的訊息。丁健晴早已離開講台,學生也都陸續就座。但她卻一眼就又見到了坐在窗邊角落的他,因為他的目光正自遠方嚴嚴投射過來,彷彿要將她全然透視。
下課後,健晴再度走上前來,取回他留在講台上的簽字卡。就在李陽要走出教室時,他喊住了她。
「 老師!」他顯得有些羞澀,仍舊站在講台邊,一動也不動地,只是睜著一雙清亮的眸子注視著她。她回身微笑,點頭示意他說下去,他這才走向她,小心問道:
「 老師,妳就是那個畫『雙眼』的畫家吧?」
雙眼、畫家、那已經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啊!六年前,她以一幅「雙眼」榮獲國際畫作銀牌,也因此招攬了畫廊的青睞,讓她年僅廿三,就得以在東區首屈一指的畫廊舉辦個人畫展。連著三十天的展期,「雙眼」一直是眾人最好奇的焦點。從右方看,濃濃的海藍裡,低垂著一雙溫柔深邃的男性的眼睛;從左方看,卻剎見一對堅美的女性的乳房,宛然在慾火熊熊中熾烈燃燒。當時曾有收藏家欲以百萬高價買下這幅畫,但是她拒絕了,因為這是她和君平初次見面的紀念,這是君平的眼睛、也是她的靈魂。原本她一直相信,為了君平,她將會源源不絕的創作,卻沒想到,「雙眼」竟成了她和君平共同擁有的唯一作品。為了君平,她從此鎮日溺在幸福的情思裡,腦中滿滿地只充塞著他的影子;她再也無暇沈靜地揮筆,從此只在乎,陪君平一道看海、看他沈思的眉眼、為自己編織無限華麗的綺想。然而兩年後,當君平砰然捲入了狂濤大浪,她的畫作也在一瞬間徹底化成一片空白,從此再也上不了任何色彩。再來整整四年裡,畫壇早已沒有她的名字,連她自己都不記得畫畫這件事了。而這個男孩,在六年前應該也還只是個十多來歲的孩子,竟然記得她的畫作,而那幅畫 – 卻正是她渾然不願想起的過去啊!她愕然呆立在原地,無聲地注視著健晴天真年輕的面容,只見健晴卻愈加熱絡地說道,
「 老師,我第一次看到那幅畫之後,我就想有一天,我一定要見到那位畫家,問她…」
「 我不是畫家!」她幽然地截斷了他的話。「對不起!那已經是好久以前了。我現在不想再談畫的事情。」話幾乎才說完,她的腳步已響在門外幾步遠的地方, 沿著長長的走廊,藉著步伐的起落努力壓制著不斷自胸臆間擴張的心跳……
那一天是星期一,在星期五下午同樣的這個班級,仍有一個小時的英文課程。 當她一想起那個談畫的男孩,她驟然恐懼起星期五。這天,她一直熬到最後一聲鐘響,才緩步走進了教室;雖然低垂著頭翻看課本,但她還是可以感覺到窗邊角落那一雙熾熱的目光。她始終迴避著正面看他,對於他的存在,她是竭盡所能地視若無睹;甚至當她照例按座位點問同學時,都刻意避開了健晴所在的那一排。下課後,她擔心他再度前來詢問,正匆匆收拾課本就要衝出教室時,才發現健晴早已先一步走到教室外,低著頭快步離去。
夜裡,李陽思索著自己幾天來無由的恐懼,又想起健晴離去時頹然的身影,她坐起身來,在黑暗中,找出了沈放多時的那幅畫作,靜靜地流下了眼淚。也許她是感到太沈重了,這樣的日子,這樣的寂寞。這是她的命運,也是她自己的選擇!更何況健晴不過是個未經世事的男孩,他又怎會知道一幅畫裡竟蘊藏著那樣深沈的悲哀?他不會懂的,既然如此,她又何需畏懼他、迴避他?!
星期一,陽光自薄薄的雲間邐邐落下,李陽走在前往教室的路上,心裡也一如這抹秋陽般安靜溫暖。她帶了一些關於「雙眼」的評論以及當年畫展的照片準備送給健晴,她想像健晴樂不可支的模樣,不覺泛起了一臉笑意。一跨進教室,她急著先往角落望去,窗邊角落的位子卻空無人影,這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的心開始慌亂起來,擔心他是因著她的冷漠而避著不來上課。她難得地拿起了點名板一一點名,然後故作刻板地詢問丁健晴為什麼沒有來。
「 他是學長,我們不知道。」同學們搖搖頭,冷漠地說道。
「 孫至翰,你和他都是五年級加選生,你該知道吧?」
「 老師,丁健晴是獨行俠,沒人知道啦,不用問了!」
其實一個學生缺席本來就不需要如此大張旗鼓地探問,記上缺課便是。但不知為何,當日他的目光令她感到不自在,今天少了那雙彷彿要穿透她的眼神,她卻同樣不安。同學間似乎也察覺了她的心不在焉,兩堂課下來,冷冷清清,不若往常熱烈的氣氛。她草草下了課後,望著他空著的位子,失望地走出了教室。就在教室門口,一襲高大的身影擋住了她,她沒有抬頭,卻知道是健晴。她站在原地, 前進不得,卻也不向後退,只是和他這麼面對面地僵立著。
「 老師,」健晴突然開口說道,「 我是來向你說對不起的…」
「 對不起?」
「 嗯,對不起!」
李陽見他又稚氣又堅決的模樣,不禁莞爾笑了起來。
「 別這麼說,你又沒做錯什麼,其實…」其實什麼呢?那是一個一言難盡的悲傷故事,她不想再提起。於是她拿出準備的資料,歉然說道,
「 上次我有些頭痛,所以不想說話。這裡有些資料,送給你!」
「 真的嗎?」
她微笑著點了點頭,兩人很有默契地一齊走出了教室。
「 你喜歡畫畫啊?」李陽率先打破了沈默。
「 嗯,我很喜歡…」他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停下話來,思忖著說道,「 不對不對,應該說,在我生命中它非常重要。」
「 是嗎?」
「 嗯,因為那讓我有活著的感覺。」
「 哦!」李陽有所意會地點了點頭,繼續走著;忽然間,她又停下腳步,誠懇地轉向健晴問道,
「 那…你都畫些什麼?」
健晴搖了搖頭,垂下了雙眼。「 老師,其實我從十五歲以後就不再畫畫了。」
「 怎麼了呢?」
李陽關切地詢問,健晴卻未答語,只見嘴角閃現了一抹狡黠的微笑。李陽想他有難言之隱,也就不再多問,起步向電梯走去。
「 老師,」在等電梯的當兒,健晴仰著頭,兀自說道,「 我雖然不畫了,不過我看畫,那也同樣讓我懂了很多事情。」
李陽好奇地側身望向他,他傲然地繼續說道,「 看畫的時候,我的靈魂好像在不同的世界穿梭遊走,那感覺好精采!」
「 是嗎?」
「 真的,老師,以前我只知道不停地畫呀畫的,結果愈畫愈狹隘,愈畫愈迷惘了。所以我決定停下來,去看別人的作品。結果好奇妙哦!那些畫就像在和我說話一樣,他們告訴我一個一個故事,悲哀的、快樂的,比人還誠實!」
「 誠實…」她喃喃重覆著,通身感到不寒而慄。這時電梯門打開,他們相繼進入,一道看著電梯下降的數字顯示,眼看著5-4-3-2--,兩人心裡都隱隱浮動著一些話想說,卻不知如何再開口。電梯門叮地一聲滑開,空間不再靜謐封閉,原先躊躇的思緒也在瞬間跟著消散一空。
「 再見!」一出電梯門,李陽隨即匆匆向前,似乎刻意要拉開她和健晴之間的距離。但是健晴一心想再和她多談些畫的事情,急急趕上前去,開口邀請她一道吃午飯。她連頭也沒抬,逕自走著,冷冷地回說她已和朋友有約,說完立即加緊腳步,走到車門邊,慌亂地躲了進去。不下一晌,車子便唰地在健晴的視線中向前方奔去。
「 老師為什麼要騙我呢?」健晴搖了搖頭,往學校後方的海岸走去。他知道她在說謊,這是他向來的直覺,準確卻毫無理由。他在岸邊不遠處的岩塊上坐下, 讀起了李陽給他的畫評。什麼雌雄同體,什麼理性與情慾的掙扎,他輕蔑地笑了笑,望著午後慢慢浮漲而起的潮水,畫裡那雙既澄澈又迷濛的眼睛在轟然濤聲裡再度若隱若現。
--待續--
宥均/ yoyo walker
宥均/ yoyo walker
一直在寫的人,從十歲(1980)寫到現在,將自己看到的感受的經歷的,透過文字留下來。 我用文字做畫,用小說寫詩。願閱讀我文字與小說的你,聽到詩的律動,看到畫的展開。    邀稿、合作提案歡迎郵件聯絡:[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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