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海 – 華麗的悲傷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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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兩人再在課上見面時,卻又回到過去那般的沈默。這其實是因為他們各自埋藏著共同的認知:一切留待下周一的午餐。往後,不自覺地這就形成了一種習慣,星期一的午餐,兩人暢所欲言;星期五,除了課上偶爾的問答,課前課後就不再多說什麼。漸漸地,星期一之後期待著星期五,星期五之後又期待星期一。李陽喜歡聽健晴經常脫口而出的那一句天真的「真的嗎」,健晴期待李陽深富哲思的談話和眼神。當日子裡有了標記,原本反覆沈悶的學校生活,似乎因為一點點的期待而值得承受了。無論對健晴、或是對李陽,都是如此。
日子在輪替的期待中馬不停蹄地奔走,而秋天也在一日日愈加濃密的冷冷雨絲裡,悄悄地煙消雲散。在冬日裡的一個黃昏,這個濱海的小鎮如常地飄著細如銀絲的小雨,濃重的天色,卻因密織的雨絲而泛起了銀亮的水光。這時駕著車就要駛出校門的李陽,因著這若隱若現的天光而緩下了車速,偏著頭,透過車前窗, 流連地望向那一片迷濛動人的銀色天空。就在她收回視線的那一剎那,她的目光忽然不由自主地落入人群中一襲踽踽獨行的背影。他瘦而高、全身均勻而結實, 灰暗的天空映照著他古銅色的肌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一眼就認出,那是健晴,即使在那一瞬間相距了數十尺之遙,她仍輕易地在人群中捕捉了這個青春的身影。他的肩上背掛著書包和外套,足上一雙陳舊強韌的球鞋,悠閒安穩地行走在雨中。他穿著灰色的無袖T恤,不知是汗溼亦或雨淋,T恤溼透了地搭在身上, 突顯出他寬闊的背膀,以及中間那道遒勁的脊線。他在校門口停下了腳步,等候著穿越馬路。一陣冷風掠過,他的T恤也跟著輕揚地繞著壯碩的身形舞動了起來。真是太美了!他的肩膀、他的手臂、他厚實的身體,每一道線條都刻劃著青春的力度;那昂揚自在的身軀,那虯結渾厚的肌肉,那陽光般的神采…雖然她在他身後,但她彷彿已經見到他向來真摯明亮的笑容….她真想佔有他 --- 用她的畫筆,留住這般的青春,火一般美麗的青春。
她用力踩下油門,飛快地駛上回家的路,全然忘卻了車外的世界,只是不顧一切地朝著前方快衝。進了家門,她一個箭步踏進書房,拿出久未使用的畫具,奮力架起畫布;托著空白的色盤,她閉上雙眼,試圖想像一幅色彩,專屬於他亦天真亦雄邁的青春。深沈的褐…她想起他浮動著青筋、緊實有力的手臂;黝暗的金…她想起他充滿活力、閃亮的面容;蒼勁的黑…她想起他穿著黑色牛仔褲的背影 -- 蠻勁的熊腰、飽滿的厚臀…忽然間,每一條色彩在她周身快速旋轉了起來,愈轉愈快,她彷彿落入了昏惑的漩渦裡,身體不斷下滑,思緒完全混亂……。
當她醒轉時,已是午夜兩點。她愣望著一片混亂的畫布,內心仍抑止不住地頻頻悸動。她已經好久好久不曾這樣熱切地想作畫,但是健晴卻熊熊引燃了她內心深處久遠以前的渴望,讓她再度拿起畫筆,享受焚燒在內心的炙熱快感。在那一瞬間,她終於義無反顧,她的畫布終於不再只有空白。但是君平在看著她呀!她竟渾然忘卻了君平?曾經他們那麼真心相許,如今就只因為一個年輕男孩的闖入而能夠說忘就忘?她感到自慚形穢的痛楚,遠方那無休無盡的海潮又在她的心裡翻騰覆湧。君平、方君平,這個名字怎麼可能為她所遺忘?多年來,她在心中反覆吟詠他的名字,她的記憶住著他的靈魂,她是那麼那麼地念著他,她是絕不可能忘記他的啊!但是果真不可能嗎?從她見到健晴的背影,一直到她著筆的那一刻,君平不是已經在她的記憶裡消失了?消失了,像是從來不曾存在過似地…不曾存在…她拿起剪刀,一記劃破了畫布上那狂亂放縱卻絢爛自如的色彩。
她應該和健晴保持距離。在往五樓教室的電梯裡,她這樣想著。雖然她不得不承認,他並非不懂世事的青澀少年;他早熟、易感、貼心,她也的確喜歡和他說話,但畢竟她是老師,他是學生,師生間本來就該有一定的分際;更何況,她不願意因此破壞了多年來對君平如玉般美好的守候。電梯叮一聲地在五樓開了門,她才走出,斜斜望去,就見到教室前面立著兩個人影,正倚著欄杆愉快地談話。那女孩中等身材,穿著貼身的碎花小洋裝,露出一雙光滑勻美的小腿;一束馬尾繫在腦後,看起來健康大方。而她身旁的男孩,就像她曾經在雨中見過的背影一般 --- 渾身激盪著青春的力與美 --- 那正是健晴。女孩微側著紅潤的臉,專注地望著健晴;健晴則仰著臉,迎向前方的金色陽光。那真是一幅美麗的青春剪影!李陽痴痴地呆望片刻後,並沒有向教室走去;她黯然地退向樓梯間,直到上課鐘響,才提起勇氣、跨出了腳步。
這一天是星期五,他們並沒有午餐之約。上完課後,李陽匆匆告訴健晴下週一餐敘必須取消後,就面無表情地快步離開了教室。雖然李陽聲稱是因為有要事而取消,但健晴仍然感覺到她對他刻意的迴避;她像是突然失去了記憶,見到他比見到陌生人還要冰冷,接連著兩週都是如此。以前上課時,若點問到健晴,兩人對答的樣子就像老朋友一樣熟稔親切;就算沒輪到他,她掃視班上同學時的眼神,也經常會給他多一分微笑。但現在,她不僅收回了笑容,而且目光冷峻無神。為什麼會這樣?難道是…她發現他心底裡的秘密了嗎?但是他一向將它藏得那麼細膩,一言一語都苦心積慮的篩飾,就怕冒犯了她的感情,褻瀆了她施捨給他的友善;所以他也只敢期待一週兩個小時和她單獨說說話,然後在愉快的回想中期待下一次的對談。他是那麼地敬重著她,那麼縱使她當真窺見了他的內心,難道她不能有絲毫的憐憫?他承認自己年少時對李陽的確是早熟少年的盲目崇拜,傳說中她的才氣和美麗,令他不自禁地徜徉在浪漫而神秘的懷想,盪氣迴腸、難以自拔。但現在,他戀慕的已不是媒體塑造下的女神,他也不再是六年前那個自負矛盾的早熟少年了。他欣賞她,渴望接近她,是因為她柔雅中又漫著傲氣的特質,因為她博學且洞悉事理的智慧,因為她友善親切卻有原則的性情;他也喜歡她憂鬱的氣質、毫不矯情的心緒、還有她恣意的長髮、清麗的笑容…….但這些其實都不重要,因為愛一個人並不需要理由。對於她 --- 李陽,他她 --- 她的全部,即便她是他的老師,他也絲毫不會動搖。因為,在他深遂的心中,他和她,只不過就是兩方獨立的靈魂,在茫茫人海中,相互攙扶,讓彼此靠了岸。 他深信如此,憑他向來不談理由的直覺,他對此毫不猶疑。
週末這一天他沒有課,可是他還是來到學校繞了一圈,因為他無法再等到下次上課。他下了決心今天就要見到她,和她說話。他查了課表,結果李陽在今天只有早上八點至九點的一堂課,他來遲了,現下早已下課;不過他不放棄,仍然朝著她上課的教室走去,希望能在路上遇見她。他一路忐忑地走到教室,果然已是人去樓空,於是他開始向著英文科辦公室走去。辦公室裡幾位女老師正叉腰掩嘴地在聊天,他馬上想起,她曾向他提過她並不常待在辦公室裡。他洩氣地走出辦公大樓,才走下一半的階梯,忽然他站住腳步,向四方眺望,強烈地感覺到她並不在這座校園裡。那麼…他冷靜地回想,有一回上課談到food時,她告訴同學,在淡水市街有一間咖啡坊,咖啡香醇、自製的點心也很有特色。她說她下課後常喜歡到這裡鬧中取靜…他立刻飛也似地衝上他的機車,向著這座咖啡坊狂奔,結果他還是失望了。但是他絲毫不放棄地沿著店街,繼續一一探尋,也繞到她曾請他吃午餐的小店。熱鬧的市街走盡,他索性騎上機車,在這個小鎮裡盲目地追索, 尋覓著她的人影、或是她的白色小車。他走走停停地騎著車子,最後走上了荒涼的公路,著實不知道應該再往何處尋找。她一定是回家了吧?可是他不知道她的家在那裡,也不想這麼唐突。但他真的無法再熬再等了。他心亂如麻地回到校區, 不知不覺地向著海岸線走去。過去,他常喜歡到這裡坐看潮起潮落,但後來他聽李陽說她也常往這裡看海時,他就鮮少再來了。他擔心那就好像闖入了她的空間,只會徒增她的厭煩。這時他越過了海岸線,猶豫了起來。他該來這裡嗎?她會不會也剛好就在這裡?可是他來到這裡,難道不就是想見到她?他一邊猶豫著,同時卻也放任腳步,向著海岸徐徐走去。繞過一座巨石,她的身影果真在浪聲起伏中,靜靜地落坐在沙岸上,看起來像是承載了巨大的悲傷。他顫顫兢兢地朝向她走了兩三步,她並沒有察覺到他的靠近;於是他向她輕輕喚了一聲,她卻仍然一動不動地端坐在原地,任由髮絲在風中飄飛。他又試著再走近一些,小心地加高聲音,這次她終於有了動靜,但似乎仍在疑慮思索著什麼。
「 老師… 」他大步上前,這時李陽已站起身來,緩緩轉身。她望了他一眼,竟立即開步作勢離去。
「 老師,等一下!妳別走!」健晴急急奔上前去,望著她、斷然說道,「妳不用走,我走!」
李陽低下頭,緊抿著雙唇,搖了搖頭。
「 那我不吵妳,我就坐在這裡,陪妳。」最後兩個字他說得很輕,像是自言自語。李陽猶豫了片刻,不言不語地,一個人,慢慢往前踱去,飄飄然地,旋入淺灘上一層薄薄的潮水,在深藍大海的環抱中,不自覺地,潛入了深沈冰冷的過去…...
那一年她才十九歲,在浪濤崩剝的海雨裡,她第一次見到了君平。當時,她一如往常來到岸邊,立上畫架,手拿炭筆,正輕快地在畫紙上幡然起舞。一陣狂風驟然來襲,畫紙倏地從架上鬆脫,順著風勢直往海裡撲去,她雖然努力奔跑、試圖追回,卻還是眼睜睜地看著畫紙就要衝入激流;這時,有個男孩伸開雙臂,跨站在海中,翻飛的畫紙像馴鳥般地在他手上停了下來。她驚異地當下定住了腳步,心中充滿了感激。因為那絕不只是一張畫紙而已,那裡面存在著的是她的思維、是她的感情。他是這般為她在巨浪狂風中搏回希望,為她、帶來了生命的巔峰;然而,當他需要她時,她卻毫無能力,任由狂瀾吞噬了他年輕的生命…
--待續--
宥均/ yoyo walker
宥均/ yoyo walker
一直在寫的人,從十歲(1980)寫到現在,將自己看到的感受的經歷的,透過文字留下來。 我用文字做畫,用小說寫詩。願閱讀我文字與小說的你,聽到詩的律動,看到畫的展開。    邀稿、合作提案歡迎郵件聯絡:[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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