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 海 – 華麗的悲傷 (5)

一排大浪滾滾而來，瞬間在沙地上砰然粉碎，無數晶亮的水珠立即飛揚開來，在空中翩然起舞。這就是海，壯麗而無情。然而豈止大海無情？當發生過的一切，隨著年月愈離愈遠，關於君平的記憶也就像老去了的牆垣，一片片、一道道地、斑駁碎裂。她必須每日勤於修補，翻看發黃的日記，審視往日的照片，才能讓往事在模糊中尚且留存著一個足供憑弔的輪廓。後來她偶爾甚至無法憑空記起君平的面容，然而除了自責地傷心落淚，她卻無力改變這個可怕的事實。而今，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念念難忘著另一個男孩，她的記憶空間一次次潰敗在他無所畏懼直視她的目光、在他桀驁不馴卻又略帶羞澀的笑容、在他年輕自在的身影、在他的一切一切…。她甚且不知所措、偶爾語無倫次地上著課；她也因此嫉妒他身旁的女孩、自慚年華不再！而這個男孩，竟是和她相差八歲 --- 她的學生！即使她努力迴避著他、試圖淡忘那份感覺，即使她用盡力氣強迫自己回想過去，過去的記憶，卻仍然無法抹去這個年輕男孩給她的溫暖，更無法覆蓋她對他的渴望； 而她的渴望在羞愧難當的痛苦中--- 甚至還與日俱增 --- 因為她是那麼地需要一個臂膀能為她伸展，包容她的悲傷和快樂，讓她依靠、讓她放縱。

如果太陽必須墜落 If the sun should tumble from the sky

如果大海必須枯竭 If the sea should suddenly run dry

如果你愛我，真心愛我 If you love me, really love me,

那就讓一切發生 let it happen,

什麼都別在乎 I won’t care.

讓我為你摘下流星 Shall I catch a shooting star

將流星帶到你身邊 Shall I bring it where you are

只要你要我去，我願意 If you want me to, I will

相信我 You can set me any task

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情 I'll do anything you ask

只要你告訴我，你始終愛著我 If you'll only say you love me still

在海風中，她隱約聽見了這首歌，在偌大的天地裡，輕柔地飄浮。它一點也不激烈，低沈的嗓音，溫柔地傾訴著真摯的冀盼，宛然像是一首從未聽過的歌曲， 悄悄勾動著她的靈魂。愛一個人，真是這麼容易嗎？就讓一切發生，什麼都不在乎？她也曾愛過，為什麼卻是那麼悲苦、那麼寂寞？她也想愛，然而這卻又令她感到無地自容！她的淚，終於在風中潸然飄落，化入了沙地、湮沒在浪濤間。

「 老師，妳喜歡嗎？」歌聲嘎然而止，她聽見健晴柔聲地這麼問她，她輕輕抹去了眼角的淚痕，仍然一身渾噩，彷彿才自夢中甦醒。健晴靜靜走到她身旁坐了下來，同她一道望向大海。李陽回過神，平靜地說道，

「 我沒想過這首歌可以這麼動人，謝謝你！」

「 老師，」健晴忽然嚴肅地轉向她，「妳說過這首歌感覺激烈，所以妳不喜歡。 其實那是過去的唱法，過去的、也許適合過去，卻不一定適合另一個時空。我覺得這首歌本質很美，我一直想用自己內心的感覺，把歌裡那種堅定的勇氣唱給妳聽，我想…」

「 丁健晴，你唱得很好，真的！」李陽急急打斷了他的話，故意輕鬆地這麼說。健晴並不介意，仍舊接續說道，

「 愛與被愛，同樣需要勇氣。我知道我們…」

「 你在說什麼？」李陽吃了一驚，隨即躲開了他的目光，低聲說道，「 你是在說這首歌吧！」

「 對！我是在說這首歌。」健晴仍然很執拗地注視著她，「 我唱給妳聽，因為我想告訴妳…」

他嚴嚴地俯視著她，她卻垂首迴避了他。一雙因著期待而恐懼不安的眼眸退藏在風中曲散的髮梢，他伸出手去，將她紛飛的髮絲輕攏在耳後，無限柔情地流連著她光潔的額頭、慧黠的容顏。

「 老師…」他鼓起勇氣，輕輕攬住了她的肩；這時，突如其來的一朵大浪迅速衝打上岸，她感到一陣顫慄，如夢初醒般，她猛然向後退開，驚慌地望向健晴。

「 天晚了…有什麼話…改天再說吧！」 她心慌意亂地丟下這句話，隨即挽起衣裙，將健晴和海潮置留在身後，一個人兀自朝向公路，匆匆離去。

天的確晚了，她獨自坐在車子裡，車裡一片闐黑，就只聽聞她一聲聲的嘆息。

她懶懶地倚在方向盤上，側首望向大海，忽然間，她發現眼前的海看起來竟然陌生而疏離；也許是侷限在她視界裡的緣故，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張張風景明信片 --- 在固定的框架裡，極盡展現著波瀾壯闊；也像是畫布上，層層疊疊模擬似真的海藍。她納悶著，透過車窗，一遍遍仔細觀望著海的動盪，追隨那反覆挪移的浪潮。浪潮一次次自遠方洶湧而至，迸裂在最高點，伏倒在岸上，一次次，既華麗、又悲壯。她輕輕搖下車窗，她居然聽見了大海深處沈靜的狂嘯。幾許雨絲在昏黃的燈光中冷冷地敲上她的面頰，下雨了，什麼時候開始落的雨？她竟然都不知道？她伸出手去，掬起細細雨絲，又想起了那一個黃昏，那熊熊燃燒著她內心深處的背影；雨點持續狂密地落下，天地間驟然一片轟響，分不清是雨聲是浪聲，但她卻清楚聽到，那一首’If You Love Me’，依然故我地在其間流轉盤旋，低沈而柔美…

第二天雖然是星期日，她卻在近午時分來到了學校，只因晨起時想起一本放在辦公室裡的英語雜誌，她忽然覺得可以拿來作為上課時的補充教材。匆匆出了門，她駕了車毫不考慮地就往學校駛去；車行只到校門附近，她就沿靠店街將車停下，下了車到便利商品買了三明治和一罐優酪乳。往學校裡走去時，街上正行走著許多出外覓食的學生，她穿梭在其間，一路垂首，心裡莫名地感到恐慌。好不容易平安地走到了辦公室，她卻又顯得幾分落寞和失望；懶懶開了門，她向著自己的座位慢慢走去，站著翻了翻散放在桌上的雜誌，才發現這本雜誌的難度， 似乎不很適合學生，但她還是將雜誌放進了手提袋裡，然後拉開椅子，坐下來慢慢吃起了三明治。她吃得很慢，像是碾磨著時間；從前她並不喜歡待在辦公室裡， 但現在，她卻定坐在這裡，無所聊賴地翻閱著桌上的舊報紙。天漸漸暗去，她又猶疑地發了會兒愣，轉眼夜已到臨，校園裡一片灰暗，但偶有三兩學生結伴嘻鬧， 沖淡了夜的靜肅。她與他們擦肩而過，內心每每浮動著紛亂與不安；行經教學大樓時，她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來，找尋五樓第二間教室第三扇窗，窗下就是健晴習慣的座位，但現在只有遙遠的一扇漆黑。一個男孩打前方走來，她趕緊收回視線， 快步前行。寒夜籠籠，清冷的夜雨恣意飄飛，原已單調的小鎮更顯寂寥。她束緊衣領，沿著店街來到她的白色小車，一邊旋入鑰匙，一邊忍不住向四面張望起來。周遭稀落的人群裡並沒有她想找尋的身影，她失望地回過身，將鑰匙一轉，似乎就在同時，那首老歌忽然汨汨湧出，瞬間就擴散在空氣中，層層圍繞了站在車邊的她。她緊緊握著鑰匙， 直立在風中凝神傾聽；恍惚中，彷彿走入了時光隧道…過去的每件往事、每一份記憶，盡皆依舊故我地存在於時光長流之中，屬於久遠過去的，即便時光催落了些許殘面，但它總在那裡，在它曾經發生的那一刻，擁有著那一刻的快樂與不快樂，沒有什麼遺忘，也沒有什麼記得…歌聲很快地在空中散去，白茫茫、冷飄飄地，周遭仍舊是這樣一個冰冷的雨夜。她輕輕旋回車鎖，轉身走進了學校，穿過空蕩黯默的校園，朝著海岸的方向，邁步走去。海潮的聲浪時遠時近，她緩下腳步，猶疑地俯視著海面。在濃暗的夜色裡，雖然看不清浪濤滾滾，但卻能感覺到一波波翻湧而上的氣勢。她放開腳步，在沙灘上一足印一足印地深深向前走去，繞過她慣常倚坐的那一塊巨石時，她見到前方依稀閃動著一個人影，穿梭在強勁的海風中，向著她迎面而來。她與他對目而望，緊緊追隨他如炬的目光，他帶著率真的笑容，走到她面前，張開雙臂，毫不遲疑地將她攬入懷中。沒有言語，兩個人，就這麼靜謐地相互依偎，在寂冷的冬夜裡，擷取彼此溫暖的氣息。細雨密密濃濃地持續落著，水光中，他們卻感到了晶瑩的暖意。

「 老師，妳來這裡我真高興！」他輕柔地拂拭她垂肩而下的長髮，感到不可言喻的歡喜。

「 在這裡見到你，我也很高興。」她仰起頭來，平靜地告訴他，「 剛才我聽到了那首歌…」

「 If you love me？」

「 嗯…是那首！」她羞怯地避開他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輕聲答道。但健晴仍舊俯視著她，認真地向她說道，

「 我想聽妳唱！可以嗎？」

「 我？」

「 嗯！妳可以唱給我聽嗎？」

李陽垂視地面，發了好一陣愣，悄聲唱了前面兩句之後，就停了下來，不知該如何再唱下去。健晴微微一笑，隨即輕聲地對著她接唱了起來。If you love me, really love me, let it happen! I won't care!

李陽不自在地別開了臉，四下望了望，刻意轉開話題地問道，「 哦對了，你怎麼會來這裡呢？」

「 妳應該知道！」

「 我…？」

「 是啊！老師，妳告訴過我，要我順著心中最大的渴望，妳忘了嗎？」

李陽慧黠地笑了起來，閉起眼睛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氣。

「 老師，妳感覺到了嗎？」

「 嗯！空氣裡全是海水的味道，你一定用了很多的藍色吧！」

「 沒錯！老師！因為那是最適合妳的顏色啊！」

李陽驚訝地望向他，任他握起她的手，帶領著她向前方走去。前方不遠處，穩穩立著一座畫架，怒漲的潮水在角架間躍躍欲試地翻攪湧動，他和她踏著浪濤，來到了畫前。她屏氣凝神，肅然地注視著畫布，布面雖然已被雨水打溼而糊去了表層的顏色，但是在看似模糊混亂的水色之中，卻流動著清晰堅定的線條，宛若浮沈於水澤，又若展翅在雲空。她呆騃地望著，眼角不覺滲出了淚水。

「 老師，這是我為妳畫的，妳喜歡嗎？」

李陽輕輕頷首，垂下了雙眼。

「 老師…」健晴輕顫地挽起了她的肩膀，堅定地望向她，緩緩問道，「 老師，我可以做到，妳也可以的，對不對？！」

「 我…」

「 妳可以的，我相信妳一定可以！」

李陽卻別過臉去，沈默不語。

「 老師，」健晴忽地鬆開了沈放在她肩上的雙手，側身拾起一枝畫筆，交在她手中，微笑地注視著她說道，「 老師，拿好它，別再讓它掉了，好嗎？」

她凝重地拿起畫筆，仔細端詳，久久不發一語。四下只有海潮細啞的聲嘯，仍不斷地在暗夜裡延伸反覆。她抬起頭來，凝望著健晴率真的笑容，內心感到如星月般燦爛的寧靜。

「 健晴，」她輕聲喚了他，靜悄地問道，「 難道你…你真的不介意…」

「 我是妳的學生、妳是我的老師？」 健晴自然地接了口，她卻羞赧地避開了他的目光。他燦燦地笑了起來。

「 老師，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又怎麼會遇見彼此呢？！ 」

他熱切地看望著她，在她眉心輕輕一吻。她終於按捺不住地落下淚來，整個人淹沒在難以言說的悲哀之中。

「 健晴，」她緩緩抬起頭來，深深探進他的眼眸，柔聲說道，「 我想畫你！」

她將畫筆浸透了濃濃的火紅，層層疊染在暈滿藍色的畫布上，溫柔地撫觸他濃濃的眼眉、感受他微帶鬍髭的面頰；她奮力揮動起畫筆，任憑雨水沖刷她筆下狂舞的烈焰，她依然執拗地追逐閃滅無定的火光，極力探索他的每一分渴望、傾聽他沈厚狂喜的喘息。他就像是野火，熾熱地燃起她心中淡然已久的慾望，照亮了她沈鬱的靈魂，將她融化、而後釋放…在泛滿水色的畫布上，狂野的火紅猛然躍起，熊熊野火，在夜空下一片無垠的大海蔓蔓延燒，奔放而華麗……

當俗世的情愛走到盡頭 When at last our love on earth is through

永恆卻連結著你和我 I will share eternity with you

如果你愛我，真心愛我 If you love me, really love me,

那就讓一切發生 let it happen

什麼都別在乎 I won't care

如果你愛我，真心愛我 If you love me, really love me,

那就讓一切發生 let it happen

親愛的 Darling,

除了你，我什麼都不在乎 I won't care

註：「潛水人」敘述一位名為索飛的修道士，因為崇拜天神，潛心致力於製造翅膀，一心願想接近天神。世故的神職人員及政客忌憚他的夢想成真，遂設計將他欺騙捉弄，索飛因而喪失對人世間的信心與希望。後來他隱身在魚的世界裡，自許為快樂的人，因為：人會墜落，魚在水中卻永遠不會墜落。作者丹尼蓀的長篇自傳小說「遠離非洲」及中篇故事「芭比的盛宴」，曾改編成大銀幕作品。

寫於 199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