貽和叔叔和父親是堂兄弟,倆人皆是當兵時隨政府軍隊遷來台灣。父親靠著良好的廚藝和人脈關係,早期便退了伍經營餐飲生意。而貽和叔叔則僅守著一份軍餉稱職地當個職業軍人。
貽和叔叔四十八歲那年,經由媒婆介紹娶了一位年僅十六歲的山地女子為妻,隔年他們有了第一個女兒。女兒出世後,女人便對貽和叔叔極為冷漠,每當貽和叔叔放假回去,女人總是躲著避不見面。此後,他們的婚姻關係可說是名存實亡。
一段不愉快的婚姻,令原本健康開朗的貽和叔叔變得蒼老和抑鬱,儘管他努力地將生活重心放在枯燥無味的軍旅生涯上,但每次他總是會藉著酒後一陣胡言亂語,然後又哭又笑,試圖以此來掩飾並且宣洩內心難以壓抑的傷悲!
偶而,貽和叔叔會讓我們三姊妹陪他打麻將,他把千元大鈔擺在桌上,然後說:「看哪!你們誰有本事就把它贏口去!」
我們姊妹瞪著千元大鈔,眼睛發亮!對一個小孩來說,那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足以滿足我們所有的需求和願望!於是我們姊妹決定用盡各種手段,不計任何方法,一定要拿下它!
然而,我們的詭計似乎已被看穿,只見貽和叔叔開始喝斥:「不許說話,也不許摸鼻子!」
我驚呼:「什麼!怎麼可以這樣?」
貽和叔叔不理會我的抗議,依舊堅持嚴格遏止我們的言論和行為動作。於是我開始唱歌:「一隻小小鳥……」還沒等我唱完,他又喝斥:「不許唱歌!」
這下,我們真的是沒輒了。
俗話說薑是老的辣,經過一番苦戰,我們三姊妹都輸得一蹋糊塗!到了午夜十二點鐘,只見貽和叔叔頻頻打哈欠!看來他是想結束這場戰局。於是我發狠地說道:「我不管!輸了錢我可睡不著!今晚大家都別想睡覺。」
大姊和三妹也同聲:「捨命陪君子。」
抵不過我們姊妹的堅持,最終貽和叔叔在邊打瞌睡邊打牌的情形下,輸光了桌上的一千元。
「這下你們滿意了?可以放人了吧?」他起身伸伸懶腰,又啐了一句:「真他媽的上了賊船了!」
在特別的日子裏,有熱門的影片上映,我們也會吵著貽和叔叔帶我們姊妹去看。但貽和叔叔是個極小氣的人,輕易不會答應我們的要求,我們只好輪番使盡糾纏的功夫,最後他才終於點頭。
但戲院離我們家有段不算短的路程,我說要坐計程車,他便說叫隔壁的老畢載我們一程。但老畢的那輛可是資源回收三輪車,平時是用來作資源回收的,我們姊妹都不願意坐,說那個太丟人了。
「不坐就拉倒。」他說。毫無協商餘地。我們不得已只好遷就。
終於到了戲院,貽和叔叔買了一張軍警票,就要帶我們三姊妹進場。然而在門口被驗票小姐給攔了下來。
「不好意思,先生,這三位小妹妹年紀已經超過了,必須補票。」
「那裏年紀大,只不過個頭長得高了一點,最大的年齡還不到八歲呢!」貽和叔叔誇張地說著。我們姊妹都壓低了頭,不敢抬起臉來。
貽和叔叔硬是帶著我們一群人堵在入口處,和驗票小姐周旋半天,眼看後面等著進場的人越來越多,無奈之下,驗票小姐終於妥協,答應讓我們免費入場。於是貽和叔叔在我們身上一毛不花的情況下,帶著我們看了一場免費的電影。
餐桌上,每當酒過三巡,貽和叔叔總會提起他小時候穿過的「百寶衣」。他神氣地炫耀著:「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穿得上的衣服!那是『百寶衣』呢!……是全村人各自獻上一塊小布料拼湊而做成的衣服。」
我想像著,那是什麼樣的一件衣服……。於是我脫口而出:「原來是乞丐裝!」
「胡訨!什麼乞丐裝?那些布料都是經過廟裏過火儀式的。是全村民向廟前求來的料子。」
貽和叔叔開始講述起他小時候在老家是如何的被家族呵護著,如何地被父母寵愛著,眼中不時地流露出志得意滿的神情!
「百寶衣」是沿襲著鄉野的民俗傳說而來的,一種展現全民的祈願和祝福於一身的衣服,凡是家中有難養的小孩,只要穿上「百寶衣」,便能百病消除,無災無難。
貽和叔叔雖是出生在一個小鎮裏,卻是個大戶人家,小時候的貽和叔叔體弱多病,偏偏又是家族中唯一的金孫,不免受到家族的寵愛與關注。於是發起全體的村民為其祈福,消災解難。故而得來一件俗稱的「百寶衣」。
說著,說著,那些過往的陳跡,不免又觸動了他的傷情!
只見他開始敲碗唱起歌來……「我愛我的妹妹喲,妹妹我愛妳!」
某天夜裏,客廳傳來細碎的私語聲伴隨著嗚咽聲,我們姊妹在房內隔著房門屏息傾聽著……。
「那女人不能要了。」父親說道:「孩子有多大了?」
「六歲了。明年該上學了。」貽和叔叔哽咽地回答。
「把她帶出來吧!」
「我一個軍人如何帶孩子?」貽和叔叔說道:「何況孩子也不一定肯跟著我。」顯然,這個問題他也曾經料想過。
原來,貽和叔叔的年輕妻子已有了別的男人,是同村子裏的,看來他們之間的關係已不是短時間的了,只不過現已紙包不住火了。
貽和叔叔決定不再寄錢回去了。他無法忍受妻子與別的男人斯混;無法忍受她給他頂上的綠帽子,他的胸口像堵著一股悶氣,壓得他透不過氣!他可以容忍她的冷漠,但絕對無法容忍她的不貞!這關係著他身為軍人的榮譽!
幾個月後,他辦理好了與妻子的離婚手續,至於孩子,他已經盡了力,孩子不願意跟他,他也放棄了。糾纏他多年的痛苦婚姻終告結束了!從此他海闊天空,縱情的喝酒,讓自己麻痺在短暫的幸福裏!
五十八歲那年,他卸下了軍人的身份,成為一個普通老百姓。他說人生苦短,剩餘的人生,他將為自己而活。他獨居在一間陰暗的矮房子裏,那是他花了三十多萬買下的一間沒有產權的違章建築。
然而,過往的傷痛並未在他內心真正的抹除。每當夜深人靜,他更加倍感覺著孤獨與傷感!那種強烈的孤獨感竟大到足以讓他窒息!
隔年春天,他被發現倒臥在床邊,早已氣絕多時。臉部發黑,四肢張開,一旁的垃圾桶也翻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