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談俳句、時間、禪

2023/05/14閱讀時間約 5 分鐘
眾所周知,俳句是日本獨有的文學(詩)形式,在傳統上,其精神特質深受「禪」的影響。鈴木大拙在其著作《禪與日本文化》其中<禪與俳句> 一章中,詳細分析了俳句如何體現禪的「意」及「思」。鈴木這本著作,主要是介紹日本文化給西方人,所以多從西方概念出發,來與日本傳統思想相對比,由此而突顯日本文化思想的特質。於此,作為理解日本文化的入門,鈴木所介紹這進路是對當今的人來說,較為容易掌握的。鈴木很簡單地將西方思想歸類為傾向於邏輯性、論述性,著重於智性的計算規劃,而東方思想是「直覺性」(intuitive)的。他進一步解釋,所謂「直覺性」的基本特質就是「與真實(reality)直接接觸」。甚麽是「真實」?,簡單來說,可以是「見山是山、見水是水」。人在萬物環抱中存活,五官及其意向,皆是與「外在世界」不斷互動交流。但,人異於動物,會創造生產人工文化環境,創建傳統俗例規範,而左右影響到人的選擇、價值取向。人一旦存在生活於其建立的「世界」中,往往受到不斷的教育培訓,潛移默化,在此過程中,人的精神、意識意向,以及其五官,已脫離了其與外在世界「最本來」的關係,不斷被改造、扭曲,以致「面目全非」。最明顯的,就是現今的人,完全沒有能力擺脫消費主義對其在衣食住行上的選擇,全方位的受到指引與控制。
身為凡夫俗子,如果有朝一日,想一窺何謂「回歸本性」,可以借助認識那體現了「禪」的某些日本傳統藝術,例如繪畫、佛像、禪庭、茶道、能劇,以及俳句等等。透過對此等藝術的創作、實踐,以致欣賞的過程,也許是可達到對「原來」的「悟」。
俳句的格式非常濃縮,只得一句(規格為以五、七、五三節構成共十七音節的一個句子)。俳句可說是專門描寫大自然的事物與情景的詩句,因為詩中必定要包含「季語」,即描繪書寫時所處的季節的字或詞,再看深一層,俳句所詠嘆的,乃是大自然隨著(不同)季節而出現的事物景況:不同季節的轉變,就會出現不同的東西狀態,這即是說,俳句的特質,正是對(變易中)的季節的描寫,即是對變易、無常的描寫。
俳人深悟到,身處於一個不停變幻的世界中,而自身,也是不停變化,身為人,其五官、意向,於某一瞬間,專注於某個景況,相應地心中冒起了「共鳴」,隨手以簡樸而濃縮的文字描述出來,於此,外在景況、官感、意向、內心通通共融為一,所成就的文字,就是一句俳句。日本古往今來,最著名的俳句,莫過於松尾芭蕉(1644-1694)的「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古池呀/青蛙跳入/水聲響,林水福譯)」,這確是聞名世界的不朽名句。這句俳句,所捕捉的,正是(在夏天出現的)青蛙一隻,跳進古老池塘,水濺發出聲響的「瞬間」。我們如細心想想,古代沒有照相機,可將高速動作「定格」,詩人以其肉眼所見的就是靜止沉寂的古池/青蛙出現/青蛙跳進池塘/青蛙隱沒/靜止沉寂的古池發出聲音….:這連串「轉眼間」迅速的轉變,從無到有(再到無),高速地在我們的視覺及剎那間的意向所專注中現與沒。芭蕉之高妙,就是簡樸純粹地紀錄了這「瞬間即逝」。
鈴木大拙也評說,無論是俳句十七音節的格式,或其描寫的剎那間的內容,都是簡短到不能再短,他於是問,俳句作者意之所至下筆「紀錄」了這不斷轉化的瞬間,用意何在?
鈴木借用了日本文化史學者雷吉納多布萊詩(RH Blyth 1898-1964)所言,說明(很多)俳句所體現的,乃是佛法(Dharma )顯現萬物如實的存在/變易之過程中,不論在人的意想之外,還是在人的意想之中。書寫俳句,乃是回歸自然,讓本性彰顯之歷程:我與物無間的融合。布萊詩寫道:「我之本性,也是月之本性、櫻之本性、落葉之本性⋯這也就是佛法。」換句話說,俳句所表達的,五官(在芭蕉<古池/蛙>這俳句中,乃是視覺與聽覺)受到觸動,並且意識同一時間投射與專注「這」特殊當下之景況,這個綜合所經驗到的,正是某一細微特殊情況同時是其轉瞬間的變化,而俳人下筆書寫,就是其感悟。這首俳句體現了「存-變」(being-becoming)的同時浮現與進行。這,正就是時間。
俳句所寫,時間正是瞬間變易,對人來說,這瞬間變易,同時包含了虛妄、無意思、徒然(vain、inane、futile )之義。福永耕二(1938-1980)所寫其中一首俳句,正好顯示了大自然無情的變遷,其實也平行地在人身上體現:「霜柱一夜に髭は伸びまさり(霜柱一夜之間、(如)「我」長出滿臉的(白)髭」。這首俳句,簡樸地隱隱道出時光不留人,老年來臨,人生之短速——霜柱因寒冷天氣一夜即凝成,但也會因日照、天氣之轉化而迅速溶解。
俳句並不會提供充滿「深意」或豐富象徵寓意的文字,誘發讀者去深思反省分析,而是展現直接地受觸動而主動的直覺體會。俳句所創造的意像是簡樸而透明的當下經驗的紀錄,而直覺直接掌握的,就是(包含其變易過程的)「真實」。
粗略而言,禪修之目的,乃是要達到「悟」、「覺」,而洞識本性之始,即是「見性」,俳句的禪意,即在於日常平凡的世界中,細緻地以五官觀察萬事萬物的剎那,偶爾觸動意之所至,由此而窺見時間,洞識星移物換、不斷轉化、無常乃至於無我。俳句紀錄了瞬間卻濃縮了的某剎那,體現了極微型的「見性」、靈光一現。
    Jackie Kwok
    Jackie Kw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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