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只不過沒有想像的管用。張穎萱不置可否,沒有答腔,反而是一隻蚊子回應了。由某一個方向閃現的嗡嗡飛揚,嗡嗡嗡下墜,不停繞著人打旋。她揮手驅趕,蚊子就圍繞手掌飛舞。她才向後縮,楊皓承就已經伸出雙手,在她周圍使勁揮舞,搧出一道道小波浪似的涼風。
蚊子於是識趣了,轉而逼近他的耳畔飛動,嗡嗡聲近得像頭腦的回音。他便在臉頰四周漫無目的地亂揮,除了險些自搧幾個破碎的耳光之外,完全不起半點效果。
張穎萱噗哧一笑,揚手撩撥幾下,兩人的身邊就再無蚊蟲侵擾,只留下規律的腳步聲兩廂配合,亦步亦趨。楊皓承隱約聽見耳邊傳來撲騰的心跳鼓動,一定是太激動了。
「你還在生氣嗎?」
「我沒有生氣。」她一臉古怪。「也沒有生你的氣。」
「那為什麼中午之後你就不跟我講話?」
那時張穎萱就已霜氣滿面,扭緊了眉頭連番回覆手機訊息,只有女性好友接近時會展開薄薄的笑容應答。楊皓承不禁反省是否是因為他又在校園裡遊蕩了兩節課,踢壞幾堆外掃區的落葉,才逛回教室的緣故。
「只是因為心情不好,跟你沒關係。抱歉。」她低頭不語,他便也不敢亂揀一個話題呈上,轉而踢著路邊的石子玩。半晌,她又開口。「等一下你會回家嗎?」
「怎樣,擔心我喔?」
「會不會?」
小石子在他的鞋尖左右交換,楊皓承一心追在彈跳的石子後頭,沒有聽清自己如何應答,飄忽不定的肯認與否定交融在一塊。
「你好敷衍。」張穎萱白了他一眼,楊皓承渾然未覺。
「反正會睡在房子裡面。」他使勁踢,小石子登時射向未知的遠方。他從外套口袋裡拿出一條夾心酥,放進她的購物袋。「以後可以要我幫你買零食,我拿去你家樓下。不然,陪你一起買也可以。」最後一句含糊在嘴裡,低低的不知所云。
「我不喜歡花生口味,你要記得喔。」她起先不語,幾秒後才小聲囑咐袋裡的夾心酥,臉頰右側盛開一朵小小的梨渦。「今天這些是我爸要吃的,他不太舒服,所以我就出門跑腿。」
「叔叔感冒了嗎?」
「算是吧。像感冒的那種,普通的不舒服。」
什麼叫作「普通的不舒服」?楊皓承沒有問出口,就怕顯得見識短淺。他瞄向美工刀。「那為什麼要買刀子?」
「明天美術課要用。我的美工刀折斷了。」她把美工刀塞進袋子深處。
「是喔,原來明天要上美術課。」
「你真的很扯。」
他慘叫,後背中央一個火熱的巴掌。張穎萱手下無情,街坊鄰居同是,一旁的民宅二樓立刻亮燈,老舊窗框喀啦喀拉挪移聲大作,含糊不明的中年人咒罵已在窗邊蓄勢待發,還漸漸抬高了音量。
兩人僵立在原地,同時變成兩頭警覺的小鹿。他們的雙眼定在亮起的窗戶上,雙手已下意識找到對方,一牽起就埋首朝她的回家路狂奔,帆布鞋協調地在柏油路面打出節拍,踏、踏、踏、踏;身後任有不知名的追緝者、沒有影子的夢魘,都要被遙遙拋棄,或者被清澈堅定的足音一腳踏碎。他們拔腿直奔到她家大樓前的路燈才停下腳步,各自緩過呼吸,再一起發掘對方嘴角那處竊笑的遺跡。
這使他們頓時產生一種考古學家的欣喜,滿足於發現一絲個人與外在的深刻關聯性,而連帶感到自身被安置在適切之地的安心。他們不禁相視而笑。
快跑時的風混入張穎萱的長髮裡,一頭蓬鬆,幾綹碎髮曳向鬢邊,框住她的笑意,聞起來泛著俏生生的甜。楊皓承原是不太敢直視她的眼睛的,此際對望,便悄悄鬆開她的手,垂在腿旁捏緊自己滿手心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