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 - 1

2023/08/21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王萬里跟我第一次喝到那道湯,是在『天涯海角』。

『天涯海角』座落在紐約華埠某兩條街交錯的路口,樓房底層磚屑剝落,縫隙間卡了數十年煙塵的紅磚牆面上開了三扇從腰部到頭頂,大概張開雙臂寬,鑲在厚實木框裡的固定窗玻璃。另一邊的牆上有扇深褐色的單側木門,門側原本閃亮的銅質長把手被時間跟數萬隻手磨成暗啞的昏黃,讓人想到倫敦深巷內的酒吧。門旁的人行道上擺了個用油漆寫著『天涯海角』的燈箱權充招牌。

夾在華埠防火梯就像奇異品種的蜈蚣、背著各色霓虹燈招爬滿牆面,門口還架上涼棚拉出攤子,老闆扯開嗓門高聲攬客的商店間,這爿店一點也不顯眼。

我們兩人在華埠街頭繞了好幾圈,再看一遍寫在便條紙上的街道名,才發現這間鑲在樓房角落的小店。

推開木門,僅容一人通過的紅色防滑塑膠布走道從門口筆直延伸到最裡面發出低沉怒吼的冷氣主機,向左拐個了彎,消失在嵌在左側牆中的木質櫃檯後。

右邊在窗玻璃跟走道間用貼了木皮壁紙的合板隔出好幾個面對面的卡座,客人可以在紅色人造皮填泡棉的椅墊跟靠背簇擁下面面相覷,或是轉頭透過像是蒙上一層霧的窗玻璃,眺望外面的行人。

坐在最內側卡座上的尤金看到我們走進室內,連忙朝萬里和我招手。

◎     ◎     ◎

「辛苦了。」尤金舉起裝著褐色酒液的玻璃杯。

王萬里跟我跟著舉起面前的玻璃杯,將裡面的酒液一飲而盡。

奇特的糟香在鼻腔跟口舌間迴蕩,是陳年的紹興酒。

「聽說你們這次在台灣遇到了一點事。」尤金是『紐約前鋒新聞』的總編輯,王萬里跟我的上司。

「我們遇到了命案,」我拿起一旁的黑陶酒瓶,斟滿同桌三人的玻璃杯,「案子到後來滿麻煩的,我甚至要在萬里的腦袋上裝炸藥包。」

「是啊,」王萬里搖搖頭,側額只留下一抹淡淡的鬱青,「幸好士圖還算手下留情,沒把我的腦袋炸掉。」

王萬里跟我是『紐約前鋒新聞』的市聞版記者。

我們平時的工作是採訪刑事案件,拜訪每個當事人,王萬里寫稿,我拍攝照片,然後刊登在報紙上。

我轉頭望向店內,除了我們,只有靠門口的卡座有個大約坐四望五的男人。穿著手肘皮護墊磨到發黑,袖口能看到磨綻的廉價雜色西裝外套,前襟沒有扣上,露出裡面的藍襯衫,頂著滿頭灰白鬈髮,刻滿深淺紋路的方腦袋三不五時張望窗外的行人,店內的擺設跟我們,加上微微聳起的雙肩,透出一股緊張的味道。

「那個客人好像每天餐館一開門就坐在那裡,直到打烊。」聽尤金這樣講,我想起進門時,那個人的桌上只放著一盤小菜跟一壺茶,「有時候一大早就看到他睡在店門口,或是附近人行道的長凳上,似乎不想離這裡太遠。」

「街友也是有地盤的。」王萬里拿起粗陶茶杯啜了一口,望向屋內,「他們會沿途收集東西,不會離自己的家當太遠。」

卡座對面用木皮壁紙貼面裝飾的牆上掛了一排木框,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和他同齡的妻子,兩個看上去大概三到四歲,一男一女的孩子,在每個木框框出,沒有色彩的店內外景色間穿梭。

「這家店開很久了嗎?」我望向男子身穿短袖白襯衫、黑長褲跟黑皮鞋,倚在店門口燈箱旁路燈燈柱的黑白照片。路燈雕飾繁複的銅質燈柱頂著一盞中國古式宮燈。可能是相機角度的緣故,一旁馬路上行走的路人似乎浮在空中,有種異樣的不真切感。

「我也是最近才發現的。」尤金望向另一張黑白相片,裡面理著大光頭的男孩跟妹妹頭的女孩朝鏡頭扮鬼臉的臉龐,佔據了畫面的大半部份。「可能是太常來華埠,只會留意那些常去的店,像這種沒去過的店反而忽略了吧?」

「是嗎?」王萬里望向櫃檯旁,遮住廚房入口的藍色布簾。

布簾掀開,一個略微佝僂的瘦小身影走了出來。

身影是個看上去將近六十幾歲的老者,穿著華埠老者常見的短袖中式白衫和黑布紮腳長褲,一頭細柔的短髮大半已經轉白,一張圓臉被上面駁雜的皺紋拉扯得又小又乾,讓人想到前面中藥行門口成串掛在涼棚下風乾的橘子。

他將托盤放在桌角,咧著嘴朝我們露出微笑,「三位點的就是這些嗎?」

我望向托盤上一個裝滿鮮紅湯品的海碗,還有三個瓷盤,盤中的菜色裡全用整根或切碎的青紅辣椒調味,光用看前額就開始滲出汗滴,連身旁那部轟轟作響的冷氣都緩解不了。

「應該都出齊了。」尤金點頭。

老者將菜品跟湯一道道端到桌上,為我們三人舀了湯,鞠了個躬,「那我不打擾三位用餐了。」

老者退入廚房後,我們三個人望著彼此。

以前因為工作,在很多號稱非常能吃辣的地方待過。

像是把整瓶胡椒倒進鍋裡煮湯,號稱死人喝了都會辣到復活的墨西哥。

像用圓鍬直接猛擊臉部的泰國。

光用湯匙舀起來,手就會冒汗的印度跟巴基斯坦。

在其他城市的華埠,還遇到號稱吃了會腦門噴火的湖南跟四川館子。

再辣不過這樣吧。有什麼了不起?

我端起碗啜了一口。

在『追憶似水年華』裡,馬塞爾咬了口蘸過茶水的瑪德蓮蛋糕後,霎時往事歷歷浮現在眼前。

我個人直接跳過了普魯斯特洋洋灑灑描寫一兩百萬字的那個階段,只記得耳邊響起王萬里的聲音:

「士圖?士圖?你還好吧?」

「嗯?怎麼了?」店內的景象重新浮現眼前,加上濕透的上衣貼緊皮膚的冰冷觸感跟口中的灼熱感,提醒我還活著。

還有我剛剛喝了什麼。

「你剛剛愣了一分鐘左右。」尤金望向我。

「是嗎?」我夾了一筷子菜,口感鮮明清脆,就像農家剛從田裡摘下,快炒後立馬送上餐桌,還嚐得到清晨停在葉片上的露珠。

原本覺得加了那麼多辣椒,口感應該會辣到吃不下才對。

但辣椒在此刻隱身在菜蔬之後,只留下一絲清淺的暖意。

「是剛才那道湯吧?」王萬里說。

「湯?」

「那道湯的辣度喚醒了客人的感官,讓客人能嘗出其他菜的味道。」他喝了口湯,「但大部份人恐怕不太能適應。」

尤金目光投向空蕩蕩的店內,「老闆本人應該也在傷腦筋吧。」

「您看得出來?」我說。

「那個是職業性的笑容,」尤金挾了一筷子菜,「他的嘴上笑得很開心,眼睛卻沒有笑容。」

「店內生意不好,加上經常有人上門要保護費,想笑大概也笑不出來吧。」王萬里說。

「你看得出來?」

「這爿店的位置在十字路口,很多人下意識會覺得生意不錯,會吸引人要保護費也是意料中事。」

「說不定有人已經試過了,」我伸手輕敲窗玻璃,「窗玻璃會這麼模糊,或許是因為老闆交不出保護費,他們為了恐嚇老闆,在窗玻璃上塗鴉,老闆用溶劑跟刀片刮掉油漆造成的。」

門口傳來喧嚷聲,朝聲音的來源望去,幾個身穿T恤跟牛仔褲,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正擠進店裡。

「歡迎光 - 」走出廚房的老闆看清楚上門的是誰,往上拉的嘴角僵住了,就像遊樂園的人偶那樣。

「老頭子,」其中一個個頭瘦小,但從裸露的臂膀能看見結實肌肉的年輕人越過門口的男人走上前,「你應該沒忘了我們今天要來做什麼吧?」

「我知道,」老闆的頭垂了下來,「可是,店裡真的沒有錢了 - 」

「上個禮拜你也是這樣講的!」小個子的調門拉高,「你是不是覺得我們好欺負?嗯?」

「不好意思,」尤金說:「我們正在吃飯,能不能請你們換個時間再來?」

小個子轉頭瞪著尤金,「你是誰?」

「只是幾個餓扁了,想安靜吃頓飯的普通人而已,」王萬里掏出幾張票子遞給他,「這些應該夠你們跟上面交差,順便好好吃一頓了吧。」

「客人,使不得。」老闆連忙伸手制止,「這怎麼好意思呢?」

小個子數了數票子,塞進牛仔褲口袋。跟堵在門口的同夥使個眼色。

「喂,今天算你走運,」確定同夥離開後,小個子跟著走出店,丢下一句話後帶上了門,「我們下個月再來。」

老闆朝我們鞠了個躬,「不好意思,今天讓各位看笑話了。」

「沒關係,在外地開店原本就不容易。」尤金朝桌面比劃一下,「多少錢?」

「不用了,小店請客。」

「這可不行,您老也是要做生意的。 - 」

在老闆跟尤金互相推辭之際,我朝門口一瞥。

那個男子已經不見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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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很大暴力警察』跟『美麗東方女奴』的組合, 橫跨非洲和香港的異國犯罪冒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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