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頭髮

到醫院的第一天，我陪她去洗頭。

那種充滿爽身粉氣味的理髮店，洗髮水完全不刺鼻之外，溫熱的蒸氣充滿空間。來客帶著怎麼樣的情緒都沒有關係，不要怕眉頭深鎖壞了氣氛，不用思量如何客套寒暄。這是廖大確診血癌之後，第一次為了化療住院的第一天，向病房報到後，護理師特別開恩讓我們在閉關前先到樓下吃晚餐、散散步。廖大經過理髮廳，決定在身上安裝人工血管（port-A）前好好地洗頭，我就坐一旁假裝閱讀報紙，實則以眼角餘光看著阿姨幫廖大洗髮；那時的我們都因為突如其來的癌症宣判而錯愕徬徨，要處理的事情太多，沒有梳理情緒的時候。隨著阿姨熟稔的順髮手勢，泡沫開始產生、聚集，我偷偷讓眼淚隨著這樣的節奏在最後一起被沖洗。

化學治療是現階段普遍對抗癌症的手段，化療藥劑除了會抑制骨髓造血功能、達到殺死癌細胞的效果，亦會使分裂快速的細胞一併衰亡。因此，病人除了血球數目下降，粘膜、毛囊、皮膚組織、生殖細胞等都會受到損傷，原有的毛髮也不再有足夠滋養的基底。不知道在療程的第幾天，病床、地板都開始出現廖大落下的頭髮，還有每次梳洗後堵塞在排水孔的髮絲也越來越引人注意；但直到稍微用點力，頭髮就會一束一束落下來的時候，廖大還是不開口關於剃髮的話題，而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方法詢問該怎麼處理。現在回想當時的情況，我跟廖大都掉進生命驟變的陷落感中，從確診血癌、急診、住院、化療開始，一切都太快速，而落髮這件事就像生活實實在在揮出的一記重拳，現實殘酷地迎面而來，我們就這樣被擊倒好一陣子。

那時疫情愈趨嚴峻，醫院正積極減少人員接觸。從分層管理開始，醫師們以週為單位輪流巡不同樓層，病人即便是自己的主治醫師也不一定能在每天的巡房時間見到對方；醫師如此，更不用說理髮師了。當廖大想剃頭時，理髮師無法進入隔離病房。我看著實在讓人揪心的廖大，便提議讓自己來幫她剪頭髮，至少使長度短一些，說不定洗澡時再用手撥一撥便可以取代剃頭，畢竟毛囊已如此脆弱。取得廖大同意後，在不驚動護理站的前提下，我拿起病房裡僅有的、清洗乾淨也消毒過的食物剪刀，一刀一刀開始替廖大理頭。我還記得很清楚，每剪一刀，我的心就刺痛一下。

以社會眼光來說，光頭這樣的「顯性特徵」，像張貼一張癌症患者的標籤在廖大身上，大部分人雖不刻意盯著看，還是有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時候，有時廖大不免和我抱怨幾句，我也就跟著生氣或安慰，端看當下的狀況如何。時序入冬後，廖大不好再靠著一頂鴨舌帽抵擋寒氣，假髮及毛帽的需求大增：假髮是出院時戴，主要訴求自然、舒適，入院則戴起保暖又不刺癢的毛帽。挑選假髮的過程意外順利，感謝店員親切且尊重的對待，廖大挑了一頂大約及肩長度的假髮，與開始住院前一頭長髮是截然不同的風格，多幾分俐落；有趣的是，原本因為造型而不太適合戴帽子的廖大，突然變成戴什麼都好看的「帽架子」。雖然猶豫了一些時間，我還是在醫院幫廖大拍了第一張沒有頭髮、戴著毛帽的照片，真的很帥。

第一次化療結束，確認廖大血液中芽細胞數量無異常後，醫師判定疾病緩解。在短暫出院休息的日子裡，我和廖大有時搭乘大眾運輸工具出門走走。打扮後的她氣色看來與「正常人」無異，某次在博愛座上聽見一對母女刻意大聲談論禮讓的議題，以間接包裝的嘲諷與惡意使我們有說不完的委屈，只能用沉默買單。這樣的教訓令人難受，我也開始思考，或許我也曾經同樣落入「正義」的執著裡，忘記禮讓是該推廣且美麗的公民素養，但絕對不是強制他人的枷鎖。當有人出聲尋求協助，有人回應，是單純有愛的行為；而公共設施閒置時，有需求的人正當使用，也就是單純不過的事情罷了。

當廖大的療程進入後半段，毛囊又開始在頭皮冒出密密麻麻的黑點，我們滿心歡喜，對於曾經的失序的生活又再度出現期待，像一顆來得正是時候的小石子，由後方打中我們，要我們稍微回頭望，才發現原來已經往前走過那麼多。有好一陣子，我把這一份開心全表現在呵護廖大的頭髮上，雖然說出來有些許彆扭，但幾乎每一天我都耍寶地要她讓我盯著頭皮，甚至讓我跟毛髮們說一說話，像面對新生兒般，這件事惹得廖大哭笑不得。我不太在意她是否膩了這個玩笑，至少我們又開始增加生活中的笑容佔比。在治療結束的那天，廖大的頭髮約一根手大姆指長，距離需要理髮的長度還久，但我們都帶著一絲小心耐心等待，我們知道走到那一天會有多開心，我們也都相信可以走到那一天。

後記：

關於頭髮的話題，對現在的廖大和我已沒有什麼禁忌。雖然很偶爾，我還是會想起病房裡緩慢下刀剪髮與落髮的我們，但我已知道如何深呼吸、如何將自己抽離創傷的回憶。廖大休養後，現在的身體很好，留有一頭烏黑長髮。我與她越來越少聊起那斷斷續續住在醫院的十個月，不是因為痛而不開口，而是我們在「走過去」的路上。